微顿一瞬,南荣静续道:“我哥他……现在是何境况?”
女子眸中浮现黯然之色,而后伸手取下了黑衣人脸上蒙眼的黑纱与铁面。
便见一身黑衣绣满红樱的少年闭目安静地坐着,如樽俊美无俦的木偶一般木讷不言。冷白如玉的脸上,额纹浅淡得只余隐约轮廓。
白衣白发的女子同时道:“枭儿为救我……以身育蛊之事,小蓝告知,南荣公子亦知晓。”
眸中静冷,南荣静点了下头。
“所育之不死蛊,自枭儿心脉中取出后……他便断绝了生息,此后一月余皆躺在棺中,与已逝之人无两异……但一月有余过后,枭儿又自行从棺中行出,自此便一直是这样……从未睁眼,却能行动坐卧皆自如,他如傀偶一般失了心神意志,不会言语,对诸事皆无知无觉,形同活死之人,然留有部分兽性、蛊性,有自保之能,又非常人之态。”
南荣静想起了心中所恶那人说过的话。
——“不死蛊只是蛊道一言中传说之物……便是他现在体内那只阴阳蛊,亦是举世罕见……”
——“所以阴阳蛊最后钻入他心脉会如何,根本无人知晓。”
因忆起与那人之事而起的厌恶感,被他强形压了下去,南荣静微蹙了下眉,随后便抬眼看向了面前女子已然复明的双目。“所幸他育出的蛊,最终如愿救了你。”
女子眉间寂色,随他一言而出。
两人相对静坐,一时皆未言语。
“已逝三年……我与小蓝与惊云阁遍寻可助枭儿恢复心神意志之法,皆未能得。”许久后,女子轻言道:“直至月前,方得一唯一线索。”
南荣静倏然抬目,幽邃的眸静望于面前女子,眸中潋滟含光。
“线索所指之人,便是叶齐……只有他或知,如此心神已失、意志全无之人,待要如何使之恢复如常。”
南荣静眸中微微震动。“凌王……叶齐?”
女子凝眸回望于他,点了下头。
“故而你重又来此益州,助战中军?”
“在此之前,夏羌之战亦系于我心头,得知线索所指亦在这一场战局之中,便愈加不可避之。”
南荣静听得,只微颔首,不再言语。
过少许。“中军南下宁州,所对之人,就是叶齐?”
端木颔首。
南荣静道:“余下时日,我亦留在中军之中助力,若有我可为之事,你可知会我。”
女子眉间安然而淡,回望于他,轻轻点了下头。
当夜全军休憩两个时辰,待到日旦便要起程继续行军。
南荣枭所宿之帐便在端木若华临时暂歇的营帐一侧,南荣静来此便与其同宿一帐。
其不问亲疏、不遗余力,除却身怀不死蛊的端木若华,对近身之人皆会出手伤杀之性,女子亦已提前告知,免生意外。
两相嘱咐之后,白衣白发的女子方入了自己临时所宿的营帐休憩。
次日,时近日旦,正是全军将醒未醒之时,帐帘外有步声行过。
步声并不陌生,应是听过的营中兵卒步声。榻上合衣而寝的白衣女子未曾瞩意。
然下一瞬,一颗石子似被行过的兵卒脚下所带,撞开帐帘下摆的缝隙滚入了帐中。
因曾失明十年,又因内元深厚,女子耳力远非常人能及。忆起小蓝曾告知……有人曾于姚柯迴死前传予毕节城内的中军一张字条,字条上印有“天下大同”的字样,是被面粉包裹成石子的模样丢入县衙大堂内。
这一颗石子滚动之声,亦无清脆亮堂之感,有些过于沉闷。
女子起身来,转目看见了那颗滚入帐帘内不远的灰黑色“石子”。
破晓之际,小雨未停。
大军已然做好早饭,正待吃完整军待发。
白衣白发的女子独自一人撑着油纸伞,行入了平原远处的密林中。
眼蒙黑纱与铁面的少年听其嘱咐,手中亦执着一把油纸伞,站在密林外的小径上候之。
南荣静远远注意到了二人的动向,骑坐在白狼背上,只微微蹙了蹙眉。便未再过多瞩目。
密林中,行至字条中所写的连片棕树前,端木若华远见一人身披蓑衣,头戴斗笠,站在了树下一侧的暗荫中。
“端木先生,久见了。”九州旭见到来人,便坦然地大步上了前来。
“九州公子。”白衣白发的女子亦面向他微一颔首,示意还礼。
二人间神色之寻常,不似军中传信、密林约见,倒似渔樵山野、偶然撞见。
九州旭与女子已然明澈有光的双眸对视少许后,视线再度落在了女子满头如落雪的白发上,一时未言。
少许后,方开口道:“得入中军的这段时日,有数次远远看见了先生这满头的白发,心中不免震动,亦不免替先生难过。”
端木若华侧首转目,便也看了一眼自己散落在肩头的白发,下时轻言语之:“九州公子不必在意,端木并未曾放在心上。”
九州旭笑了笑道:“先生是高瞻远瞩之人,想也不会将之放在心上了~”
白衣之人便问道:“自青蛉山脚分别后,阿吉姑娘的痹尸散之毒可有复发过?身边之人可还有中痹尸散者?”
“都无。”九州旭回望女子,朗然笑道:“多谢先生当年出手,解我后顾之忧,此番我才能安心出现在这里。”
“此前毕节城内传信于中军的,应当也是九州公子的人?”斟酌二三,端木道:“‘天下大同’?”
九州旭点头道:“‘天下大同’是大同军经行于世的宗旨理念……这支异军由先生之师清一大师、与我父九州御流落西羌时,共同创立。”
端木值此,终于知晓,当初面前之人对她与枭儿所言:
“……便带母亲与我们举家迁至了毗邻羌地的凉州。”
时言“母亲与我们”中的“我们”,所指是何人了……
“当日跟随九州公子从宁州迁往益州越嶲郡的那些羌人与汉人,皆为大同军?”
九州旭点了下头,并未隐瞒:“他们是后来跟从于我,愿意加入大同军之人。”
如此看来,大同军之人数,远不止她所见所知。
端木若华宁声问与面前男子:“不知九州公子此番现身,约见端木,告知这些,欲何为?”
“姚柯迴屠城之举引众怒,大同军有心助阵夏军获胜,早日结束战事,以图夏羌两地和平,得以休养生息。故而设计引导了姚柯迴之死。”言至此时,九州旭的目光一瞬不瞬地看着面前白衣人。
白衣女子眸中果然浮过讶然之色。
九州旭便将此前献计于叶齐,引导其联合其子弑父夺权之事悉数道出。
白衣白发之人不得不震怔于大同军之能。其于不为人知处,竟已做了这许多事……
然下一瞬,九州旭便道:“然此番约见先生,实是因为大同军亦已陷入被动,无计可施之下,我思虑再三,还是决定现身出来,坦言相告,以提醒先生与夏军一二。”
端木微震。
九州旭面色转而肃然,便道:“来此之前,我命大同军从叶齐的人手中救出阿渥尔,欲让阿渥尔在姚柯迴众心腹将领面前说出姚柯迴乃是被弋仲与叶齐合谋杀死,进而引弋仲兵马自溃……但大同军数次出手,皆未能从叶齐的人手中救出阿渥尔。”
端木凝声:“叶齐已然知晓大同军的存在?”
“他纵使有些猜测,亦难知晓,更难提防,因其手下宁州、益州兵皆为羌汉混杂之兵,大同军身处其中便如滴水入海,绝难查出……他要提防,除非只派自己与义子亲自看守阿渥尔,否则大同军当不会失手。更不会数次失手。”
“既是如此……”端木微微凝眉,迟疑问声。
九州旭转向白衣白发之人,直视于她,沉声以告:“有别的势力,在暗中相助那位汉人王爷。”
女子眉间已震,九州旭见得,叹声道:“我此番现身出来,约见先生,坦诚相告,便为提醒这一件事。”
他再道:“我若不坦言相告,先生恐是不会信我,但此番坦言,我亦恐将身在夏军中的大同军置于险境……还请先生顾念大同军眼下所行之事多为助战夏军,莫将大同军的存在道出。之后我与大同军亦当谨慎行事,不会再轻意出手了。”
白衣白发之人沉吟良久,面向九州旭微微颔首,轻言应声道:“端木已明,多谢九州公子相告。”
再道:“亦谢过大同军此前之助力。”
九州旭回望于女子,笑了笑,而后抬手压了压头上的斗笠,随后点头示意过,便转身行入了身后的密林中。
小雨如丝,透过密林上方的树冠,轻轻拂在油纸伞面上。
女子立于树下微久,眸中宁远之色微微浮起,又沉落。
九州旭所言之势力……可能是章成峻?
——若然是此人,其应还身在广州,即便其动作再快,也无可能已然深入宁州数次相助于叶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