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眼于山径间茫茫无尽的野草,端木若华再道:“御花园中,皇上曾反问了端木一句‘何以突然有此一问’……当时未答……”
她扶立于林木之侧,雪衣白发映着林木上方流泄而下的清光,一身净透虚无的白。“便劳穆统领回京……代端木答与皇上……‘此间憾事,不会再有;后世如何,但看人为。’”语声虚微轻浅,然沉静宁远。
穆流霜眸中几怔,微愣于原地。抬头来再看了面前华发如雪的女子一眼,再度低头,恭声以应:“是……先生。”
骁骑营众依言退去。
端木若华自回归云谷中养伤,南荣静骑着天雪、将南荣枭扶在身前跟随于其后。
然白衣人松开扶立在林木上的手,方自林间山道上行出一步,便阖目倒落了下去。
一袭红色劲装的女子疾纵而来,口中急呼:“端木先生!!”
……
于昏沉难醒的梦中,南荣枭似闻见了那萦绕于心间、熟悉遥远的樱木花香。
一阵又一阵,漫入血脉,刻入骨髓。
睁开眼的那瞬,他恍然似觉自己回到了儿时。
在血樱树下与弟弟奔跑肆玩,追逐天雪,远处爹娘站在树下,嗔目含笑地看着他们。
目中一瞬间萦上湿意,他静望此间陌生的低矮木梁微久……而后转头看向了躺在他身侧的白衣人。
璎璃端着食水进屋,看见他已醒来,正于榻间伸手把着白衣人的脉……脸上便露笑意,语声轻快道:“云萧公子醒了便好。我在泊雨丈前的山道上看见你与端木先生都晕了过去,幸好无事。原本想按云萧公子之意带你与端木先生回归云谷中疗伤休养,但丈中九曲阵似有变化,应是先生此前离谷时有所改动,我与那白狼皆不得而入,最后便照先前与小姐约定的,带着云萧公子与端木先生、随同南荣公子来了这连城。”
连城……?
黑衣人于木榻上起身坐起……听到璎璃这一言,动作一刹时凝滞。
——天隆十五年,端木若华身死连城,夏国再无天启神示清云鉴辅国安邦定武林,乃至江湖纷乱,家国不定,逐年势倾,予外邦以可趁之机,战火随之而至,百姓流离失所,天下大乱……老朽所预,皆因你一人错生执妄所致!
璎璃便看着他脸上血色一寸一寸地褪去。“怎么了?”璎璃有些迟疑地问声:“云萧公子因何好似不愿回这连城……?”
“我,想回。”语声惨恻而哑滞,南荣枭呆坐于木榻之上,久久,抑声而笑。“我于梦中……都想回来看一看。”
“只是……”满目幽恻绝望地看向床榻内侧昏睡未醒的端木若华,又抬头看向此间凿痕犹新的木屋,最后回转头看向了木屋外花落如雨的赤色樱木。“……此生,不愿她来。”
逃不掉,躲不开,绕不去,避不了。
最后,她还是来了这连城。
任他如何挣扎相抗……似乎都只是徒劳。
何能不无力?
何能不绝望?
闭目一瞬,泪已颤然而落。他回首描摹她的眉眼,将她轻阖的目、微蹙的眉、淡色的唇……一点一点,都镌刻在眼中,烙印在心头,封存进脑海,深嵌入灵魂。
这一生,宿命归途,已在眼前。人世难逆,余生可了。
他从不畏死。只是永远不舍,与她的分别。
璎璃见他又转头看向了床榻内侧的白衣人,猜测应是为了端木先生,她想到什么,絮絮之声便于屋中响起:“云萧公子可是觉得这木屋太简陋了?怕端木先生于此不适应?此间木屋是小姐提前半月派人过来新建起的,因端木先生说想来此处养伤,然连城已毁,城内荒芜,只有此地的昔日南荣氏旧府深院中遍植樱木,红樱如霞,美如仙境,是南荣公子数年前来此打理……然南荣公子只在此建了一间小屋自住,故小姐征得南荣公子同意后,便派玖璃先行来此为端木先生与云萧公子新建了几间木屋以供居住。只是时日太短,很多东西还来不及添置……”璎璃一面说一面将新沏的茶摆上木屋中间的圆桌上,又将手中端来的饭菜放下,语声含笑。“但缺的被褥茶几、食饮用具、笔墨纸砚……玖璃都已一一记下,此刻出外采买去了,明日便归,之后安置起来,应会舒适很多,不会再显简陋。云萧公子亦不必担心端木先生会于此不适应……”
将放上桌面的饭菜一一摆好,璎璃语含期待道:“此地幽静,木秀花香,风景怡人,确是适合养伤。听玖璃道,此前仲春时屋前樱木齐绽如火,比此番更美……想来待到端木先生伤好,来日云萧公子还可再带先生来此小住,到时可再看看仲春时、红樱未落的赤色花海。”
南荣枭便哑声笑着应了声:“好。”眸光凝落在白衣之人脸上,久久不移,他最后闭目,低下头来以额间赤色樱纹,轻轻抵在了她眉间。
“师父……你不是要了我夙望么?待你醒来,你我便去拜祭我爹娘。”
日昏时,晚霞漫天,映红了天边垂云,万里通赤。
端木若华于榻上醒来,亦转目看向了小屋外飘落如雨的赤色樱花。“我们可是……到连城了?”
南荣枭坐于榻沿看着她,垂落在白衣人脸上的目光除了柔,什么也看不出。“嗯。”
端木若华回望于他,似是了然了什么。
他亦垂眸直直望着她的眼,眸中柔溺,再无余念。
前事纷芜,都不必再提。
两人静静相望许久,都未言语。
而后端木若华伸出手来轻轻抚上了他的脸。他亦低下头来,唇瓣轻触她的额角,又缓缓下移,扫过她的眉眼、鼻尖,最后轻轻覆上她的唇。
声息相缠,濡沫相融,二人绵绵密密地吻了许久。
似重逢。
似决别。
南荣静伤势见愈,自木屋对面不远处一间屋舍内出来,引着怀抱白衣女子的南荣枭行入了满径落花的红樱林中。
“这些植来的樱木,以我之血灌溉成了血樱树,便是我为逝去的南荣氏人所立的灵位。一共四百一十四棵。”南荣静言罢,伸手指向了赤樱林中两棵唯一的浅色樱花,仰首间目光寥寥:“那两株还未以血灌溉的粉樱,将来便有一株会是哥哥,另一株是我。”
樱林正中,端木若华从南荣枭怀中下来,扶着他的小臂于两株最为高大的血樱树前慢慢曲膝,跪在了满地残花上。
南荣枭于她身旁俯身,与她并肩跪下,二人一齐对着那两株最为高大的赤樱、及其后绵延数里的血樱树,拜了下去。
她是清云鉴传人,清一逝世后,原是永不必再对谁行此跪拜之礼。
今时于此,自认晚辈,行此叩首之礼,便是与他,入祠成礼,结为夫妻。
南荣静看着他二人于樱木林中并肩叩首,拜祭过父母与已故亲人,便于黑衣人重新抱起女子时,上前来,低头躬身行礼,口中唤了一声:“兄嫂。”
南荣枭点头以应。
端木若华偎靠在身畔之人怀中,眸光柔和,沉静宁远,极轻地“嗯”了一声。应下了南荣静所唤。
知晓女子醒来,璎璃正于打做厨房的屋中为女子熬着固元的汤药,热着一小盅素粥。
药香、粥香袅袅漫过窗棂。
暮色渐浓。晚风过处,霞光随云絮轻漾,从天边映照而下,将此间樱木林染上了一层暖红光晕,似烈火燃天,浓烈苍茫。
心口隐隐传来僵麻之感……
端木若华凝眸一时,抬眸看向了南荣静所言那一株——日后会以血灌溉,作为南荣枭灵位的粉色樱树。
南荣枭看见她的眼神,抱着她向那一株高大的粉樱走近过去。
天雪在林中酣睡。南荣静回往自己居处,不再打扰二人。将此漫天红霞下落英如雨、草木含朱的樱木林留给了他们。
南荣枭抱着怀中之人立于其中一株粉樱树下。
白衣人伸手接住了一片落下的粉色花瓣。“赤樱难见……粉樱应属寻常……然为师却望,此木之花,永不变色。”
南荣枭眸中便静。周身一片若有若无的沉寂。
他怀抱女子背靠在此株樱树上,便于粉樱树下倚身树干、坐了下来。
“师父想是没有见过,粉色樱花染作赤红,花瓣漫天飘舞时有多美……”将女子轻轻环搂在怀,他默然倚坐,仰首看着头顶层叠相覆的枝桠间、那将落未落的粉色樱花。
“来日师父许是见不到那一幕了……便于今日,提前看一眼吧。”言罢,不待端木若华反应,他已抽出麟霜剑,于自己掌心划落一道。
带着冷樱香气的血腥味涌出,于他垂手间,滴落在倚靠的粉色樱木树根上,一滴又一滴。
天雪鼻尖耸了耸,从酣睡中醒来,睁着圆亮懵懂的兽目看向了南荣枭倚靠的方向。
端木若华原就苍白的脸上一霎时更为怆白,满目悲疼之色。
想要抖手往后覆住他手心,按住那出血的伤口,回首间一口血兀地自喉中涌出,染红了肩头雪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