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嘞!素斋不重样~”小二一面应承一面目送着二人上楼回了楼上的上房。“做好了马上给公子夫人送到房中~”
客栈二楼,临窗靠街的那一间上房内。
房门阖上,黑衣男子便取下斗笠随手一扔,稳稳挂到了屏风旁的木桁上。
白衣的女子亦抬手取下了头上斗笠,一头雪发铺陈而下,有几缕散落在了肩头两侧。
南荣枭随手为她将肩头雪发撩至脑后,间隙里俯身侧首,在女子颈侧亲了一下。
端木若华总也习惯不了他随时随地、不知何时便会突如其来的亲昵亲热之举。
耳廓微烫,轻轻侧首相避,而后行至了屋内的屏风后。
“之前在军中每日都需易容,时间长了脸上不时便痒,幸而刚刚在墨香坊也买到了合适的面具。”南荣枭笑着拿出一片铁皮面具来,伸指在面具上轻弹了一下,听到精铁干净的轻吟声。“不错~还是用的好铁。”
屋中洗脸用的木盆旁,放有小二提前已经打好的清水。
南荣枭从桶中舀出几瓢来倒进盆里,将手中面具细细清洗了。正拿了一旁的布巾擦干,房门便被小二敲响了。
“公子、夫子,我把饭菜给两位送来了~”
南荣枭戴上面具,拉开房门,疏淡地“嗯”了一声,从店小二手中接过了饭菜。
小二初时未见斗笠,还以为终于能见一见这两位客官的真容,定睛一看,面前的公子竟又戴上了面具。
只得讪讪地将手中装着饭菜的托盘递了上去。“客官您慢用。”
南荣枭阖门,插上门闩,转身将冒着热气的几样小菜和汤饭摆好在桌上。“师父,过来用饭了。”
他习惯性地用袖中银针试了遍毒,未察异样,又将二人所用的碗筷都拿去盆中重新舀出清水来洗过一遍,而后拿来摆好在桌旁。
白衣人从屏风后行出,已然简单洗脸净了手。坐到了黑衣人对面。
二人原本没想在这家客栈多逗留,但他家厨娘的素斋做得实在好吃,南荣枭看见端木若华所食比往日多上两分,便有意换了菜式再尝一日,确定厨艺稳定,明日便花些银子寻到后厨去学一学。
“师父再尝尝这个。”南荣枭舀了一碗鲜笋汤递到女子面前。“春笋鲜嫩,正适合做汤,不知道他家厨子做得好不好吃?”
女子舀了一勺尝罢,诚实地抬头来回看他道:“清脆甘甜,似酿山林清气。”
“那便是好吃了~”南荣枭眉眼之间萦笑,又给她夹了些别的菜。
时日过去得已然太久,二人间相处的细节也悄然发生着变化,便如这食不言,寝不语。
渐渐便常于饭间话日常琐事,论汤饭菜肴,谈江湖轶闻,念旧友亲朋,絮语温然。
“明日待我与这客栈的厨娘学一学这些素斋的做法,少则两日多则四五日,便启程回荆州。小舟儿的婚仪不是五月初么?还余两月余,定来得及。”
白衣白发之人听到他口中提及之人,眸光刹时更见柔和,连带眉稍眼角都好似更柔软了几分。回忆着那人的眉眼身形,思及又已三年未见,心绪间涌起波澜。
南荣枭拿出了于墨香坊买来的那幅赤霞樱舞图。
“画得确实传神~”饭菜已然用罢,他起身来一面点评一面将手中画卷翻转,朝向了椅中依然端坐的女子。“师父也再看看呢?”
端木若华依言抬头看向了他手中所执的画卷。
画中赤霞漫于天际,下染林稍,错落林立的血色樱木林中,唯一株粉樱立于林间,在那粉樱旁侧的一株赤樱树下,画有一位一身白衣的女子,她满头华发,阖目已逝,半身染血,被身后着一袭黑衣的年轻男子抱在怀里,倚于树下,二人四周血色樱花残落,花落如雨,一片凄靡艳绝之色。
回忆如水倒回,她仿佛又回到了当年那一刻五识尽灭后的黑暗虚无。与最终意识消逝时,满心满眼的无力与悲疼。
她不愿他随她而去。
可最后,他还是随她而去了。
只是不曾想到,他二人还有再醒来的那一日。
虽则再度睁开眼,于这人世*间醒来,岁月流转,竟已逝去整整十八年。
天隆三十三年。冬至,大雪。
端木若华于玄玉冰棺中睁开眼来,入目所见,便是躺在她身侧的南荣枭。
两人以额相抵,侧卧在同一副棺内。她雪色的发与他黑如漆墨的发微微缠乱在一起。
满目空无、怔忡、痴茫,直到棺中气息越来越稀薄,她有感不适,挣动手脚,指尖触到冰凉的棺身。
好冷。
她的五识尽复,又已能见、能感,能觉到冷。
她有些恍怃怔忪地意识到,她许是未死。
望向眼前额纹绮艳、阖目无言之人,眸中转而直怔、哀怮、悲绝。
一刹时,已然抬起、本能地想要推开头上棺盖的那只手,竟陡然失力,重又垂落回了此具棺中。
然在落下的那一瞬,被身侧之人倏地抬手,握住了。
他皎然如月、邃墨如渊的双眸亦于同时睁开,震怔地看向了她。
久久,哑声喃喃:“师父?”
棺中侧卧在他面前,一身白衣、发白如雪的女子,亦一时怔目,而后笑颜忽绽。
其间温柔眷恋之意便似花海拂波,一层层漾入心间,亦倒映在他双瞳之中。
二人推开棺盖,爬出了身处的这一具玄玉冰棺。
所在应为地下,阴冷潮湿,寒意一阵阵袭来。
随着意识醒来,二人的身体亦渐渐回温,心脏一下一下跳动起来,经脉流转,丹田内力亦在慢慢回复。
二人循着冰棺一侧唯一的石阶往上走,向上推开厚重石板,行至地上。
入目所见,竟是含霜院中云萧时所住的叹月居内。
适值冬雪,银妆素裹,残败萧瑟的院中一片清泠泠的白。
谷中重燃炊烟的次日,吟风竹地便响起衣袂翻飞声。
有人破阵而入。
朱梅林中,白衣白发的女子携身侧少年形貌的男子,拜祭过叶绿叶、阿紫、梅疏影后,正于记忆中的红梅树下拜祭雪娃儿。
便见一袭蓝衣、容貌依稀能见往日妍丽的中年女子踏步匆匆落在了院中。
端木若华与南荣枭一齐转目看向了她,眸中刹时一震。
蓝苏婉看着他二人,眸光亦久久颤然。
“……师父?师弟?”她抬脚有些想上前,却又怕眼前之景只是一时幻觉,未敢迈步再往前。“真的……是你们吗?”
眸光碎成一片片,她哽咽一句,又问了一声:“是你们吗?”
声极哑。
端木若华与南荣枭因她这一句,眸中都已慢慢萦上了一层湿意。端木若华看着她眉稍眼角随处可见的细碎纹路、乌发中夹杂难掩的根根白发,震目之余,声亦哑:“……小蓝?”
已经年未再听闻此一唤声的蓝衣之人,于女子开口唤她的下一瞬,泪落如雨,泣不成声。
“师父……师弟……你们……终于醒了。”
院中朱梅如火,风雪欺然。
端木若华与云萧于连城身逝后,蓝苏婉待叶征亲自过来见过白衣女子的尸身,便作为亲故带走了二人的尸身。
南荣静一路扶棺跟随,看着她将他二人的尸身带回了归云谷,合棺封进了玄玉冰棺之内。
又于云萧所居叹月居内,凿出一深窖,将玄玉冰棺放置于其内。
因身怀不死蛊,云萧又确曾在此蛊作用下爬出冰棺,死而复生。
故二人心中不可避免地会留存着一丝侥幸、一线希冀。
会不会……不死蛊真能叫人不死?
哪怕……是同黑衣少年那四年间一样呢?
纵无意识、纵为傀儡蛊兽,只要未死,便还有机会来日设法唤醒。
直到花雨石闻讯从南疆赶来,看罢他二人的尸身后。怔立久时,平声道:“长剑穿心,正穿在匿身于师妹心脉间的那只不死蛊上。若伤在别处,按蛊经所记,不死蛊都可救回。但伤在心脉、尤其是伤在蛊身之上——”
花雨石多看了棺中白衣白发、已毫无声息的女子一眼,慢慢转过了身,彩衣垂绦于她动作间轻轻拂荡。“若我推断不错,因此蛊现世时日尚短,未经蜕变,药力不够,故无法修复自己,便也没有余力修复寄身的宿主。”
花雨石最后道:“虽勉强修复了月余,但最后还是力有未逮……师妹体内的不死蛊已死,师妹也不会再活。云萧此身已是不死蛊母蛊,虽从母蛊那里夺回了自己的意识,但母蛊有护子之性,子蛊一死,母蛊便自封进入假死之境了,因蛊身假死,云萧的意识已无处可依,应也醒不过来了。”
年少时每每看到师兄看向她的眼神,都曾想过她若是死了便好了。
如今师兄死了,这个女人也死了。
——“不论是体内愈我之奇蛊,还是枭儿如今似蛊非人的模样,都与师姐口中蛊医之道更为接近,故而端木欲从蛊医之道中再试寻解法……恳请师姐传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