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是早已经准备好的一张高高的案几,案上摆放着香炉,旁边放着一把线香。
江稚鱼抽出三根,双手举着高高抬起,注视着远方,然后深深拜下。
等她上身直起时,手上的香无火自燃。在沈家三人惊诧的目光中,江稚鱼把三根香插进香炉。
往一侧斜斜跨出,双手伸出,脚下也开始有韵律地轻点。
随着她的移动,“叮铃叮铃”的脆响,一下一下在空寂的院中响起来。
双手高举,一下一下轻摇,宽大的衣袖顺势滑落下来,露出那双细细的,轻轻一用力就能掰断的洁白手臂。
细细的两只手腕上,各带了一只古朴的铃铛。
那扬起的手臂似乎是在跟说打招呼,晃动间荡人心魄。
沈家祖孙三代一句话不敢说,也不知道是被这凝重的气氛压制的,也或许是打心底涌起的敬畏。
第110章 成了
铃声在江稚鱼的脚腕和手腕上,随着一抬手,一跨步,有韵律地响着。
慢慢的,她的神情变了,从平静,变得有些焦急。肢体的动作也变了,双臂平展,双手一下一下的往回勾,脚下却一步一步往前挪。
俄而,吟唱声伴着铃声响起来:
“魂兮归来!东方不可托些。
长人千仞,惟魂是索些。
十日代出,流金铄石些。
彼皆习之,魂往必释些。
魂兮归来!不可以托些。
随着吟唱声起,有丝丝焦灼和悲伤,在沈府弥散开来。
沈家祖孙三人,心里不知怎得,像是被人揪起来似的。
随着吟唱声,心头出现一副画面,沈措的魂魄流浪在那遥远的东方,那里有身高千尺的巨人,专门捕捉人的魂魄。十轮太阳轮番出现,能把金石融化。
而沈措的魂魄,在这艰难的环境中到处碰壁,找不到回家的路途。
他们心底情不自禁跟着呼喊起来:快回来,快回来吧!那里太危险了!
一步一舞的少女,脸上带着悲悯,每次伸臂、跨步,似乎都在跟遥远的沈措招手诉说,东方有危险,赶快回到温暖的家来。
她的神情像是能蛊惑人的心智,三家祖孙三代,都不由被她的神情感染,直想跟着挥动手臂,冲遥远的东方招手:回来吧,孩子,快回来吧!
……
此刻沈府的大门外,靠墙边停着一辆宽大的马车。
大门两侧,各站了一溜身穿靛青龙鱼服的人。
正中间,正红蟒袍的阆苑郡王站得笔挺,双目注视着沈府的大门。
两侧各站着文先生和不虚道长。
此刻门内的动静传出来,叮铃脆响中夹着吟唱声。
那吟唱明明隔着厚重的大门,却远远的传出去。
文先生轻声道:“是《招魂》,唱的是《招魂》。”
陆荣斜瞥他一眼,这不废话吗?
不虚摆手“嘘”了声,指指天际,轻声道:“听!”
“魂兮归来!南方不可以止些。
雕题黑齿,得人肉以祀,
以其骨为醢些。
蝮蛇蓁蓁,封狐千里些……”
吟唱声分明远去,分明低到听不清楚,但又似乎飘的极远,远到笼罩京城的上空。
这一刻,几乎京城的人都听到了吟唱声,但仔细去听时,又似乎只是自己的错觉。
有那心思敏感的人,不知为什么,感到心里钝钝的难受。
沈家大门对面的街上,本来藏着看稀罕的人们,这会儿一个一个不知道都从哪钻出来,四处张望着,寻找声音的来源地。
不知道什么时候,人越聚越多,只因顾虑着大门外站得笔直的阆苑郡王,都没敢接近,也没敢发出吵闹声来。
而江氏族老们,一个个热泪盈眶。不是被那曲中的沉重感染,而是心神激荡。
那真是大巫啊,江氏真的又出大巫了!
听说过一千遍,也没有亲自看到的感受更深。
那真的是大巫,只有大巫才能弄出这么大的动静,只有大巫才能唱出让人忍不住潸然泪下的曲子。
……
一墙之隔的沈府内,江稚鱼的舞步从大门口,一直跳进二门,跳着进入前院。
她像是完全感受不到地上的炽热,像是完全感受不到天空的烈阳,不知疲倦地跳着。
沈家祖孙三人跟着一路从大门口进入前院,那吟唱声越来越凄切,仿佛失去亲人的人,在千呼万唤,在痛苦呐喊,在万分诚挚地求告。
三人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充满伤悲,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泪流满面。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奇异的随着江稚鱼的步伐,随着她双唇的蠕动,跟着吟唱起来:
“魂兮归来!
西方之害,流沙千里些。
旋入雷渊,爢散而不可止些。
幸而得脱,其外旷宇些。
赤蚁若象,玄蜂若壶些。
五谷不生……”
他们哽咽着,恳切地求告上苍,卑微的求助神明。
孩子啊!魂魄回来吧!回来吧!
为什么要离开你的身体去往四方,为什么抛弃安乐的家园去遭逢祸殃!
孩子啊,回来吧!
西方流沙千里,旋风能把人卷入转动的沙坑,粉身碎骨。四周是荒无人烟的旷野,红蚁像巨象那么大,黑蜂好像一只葫芦,那里五谷不生,泥土烫人,找不到水源。
孩子啊,快回来吧,不要去那么危险的西方自找祸殃。
吟唱声传遍沈府的大院小院,在门后窥探的人心中凄然,每个人的心中都出现了那骇人的画面,一个个惶恐不安,都在心底呼唤着,快回来吧,那地方实在是太可怕了,可千万不要再逗留!
……
吟唱在持续,站得笔直的阆苑郡王依旧站得笔直。
只是他的脸上出现了一丝焦躁,低声问:“多长时间了?”
文先生道:“约莫过了两刻钟了。”
陆荣双眼重新盯着沈府的朱漆大门,眼底有心疼一闪而过。
不虚道长道:“走失了十几年的魂魄,召回来的确有些难。殿下不用着急,巫舞不是巫在舞,而是以舞降神,此刻是神明借助江姑娘的身体在舞蹈,江姑娘不会感觉疲累。
陆荣摇头,没有开口。
就算舞的时候不觉累,但常人的手脚哪怕被别人扶着走动那么久,也会感到疲累。
……
“咦,天怎么阴了?”
又过了两刻左右,有人在对面的墙角低声喃喃。
另一人道:“不是天阴,只是云彩遮住了日头。”
不虚道长豁然抬头,看一眼暗下来的天空,然后嘴角露出笑来,声音有些激动:“殿下,成了!”
陆荣侧头看他。
文先生好奇的不行,“怎么就看出成了?为什么天突然暗了?”
不虚道长神情兴奋,但声音压得很低,“是江姑娘感到了沈大公子的魂魄,暂时遮蔽日头,免得沈大公子那虚弱的魂魄受不住赤阳的热度。”
陆荣松了口气,总算是要结束了,时间也太长了些。
……
沈府的院子里,和外面是截然不同的情形,这里天光更暗,而且明明树木静止不动,但插在各处画着召魂符的小旗,却全都摆动起来。
这时候江稚鱼和沈家三人,已经在沈措的院子里了。
第111章 抱
沈措安安静静地坐在院中的椅子上,目光直直的,没有一点亮光。
江稚鱼就在他面前舞动,吟唱逐渐到了尾声,声音渐次低下去:
……皋兰被径兮,时不可以淹。湛湛江水兮,上有枫。目及千里兮,伤春心,魂兮归来……”
天色更阴暗,召魂符摆动的更加厉害。
透过门缝往外看的人们,突然发现道路边插着的旗帜,开始寸寸成灰。
从远处一路延伸过来,一面面旗帜化成灰烬,逐渐消失在视线尽头。
沈措的院中,随着召魂符一个个化成灰,院中的光线更暗。
似乎有人在院中那个角落低声啜泣,一阵微风掠过沈大人的鬓角,他骤然清醒过来。
有些呆怔地站在原地,去看江稚鱼时,不知道什么时候舞蹈停了,吟唱声也停了。
她的目光此刻正停在正中间坐着的沈措身上。
沈大人也不禁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发现沈措此刻双眼紧闭,两行泪却从脸上流下来。
……
大门外,不虚道长望向沈府院子上空那一点一点移开的云彩,一声声叹着:“成了,成了,到底是大巫啊,到底是大巫,到底非同凡响!”
文先生看到天空逐渐晴朗,灿烂的阳光再次扑洒在人间。
牙疼似的不停“嘶嘶”,“江姑娘再一次让我开眼界了,真正的巫,这才是真正的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