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东家。”茜桃应下,走到孙盼儿面前,蹲下身,脸上绽开一个温柔的笑容,声音轻得像怕惊飞了小鸟:“盼儿小娘子,跟阿姐来好吗?咱们去洗个热水澡,舒舒服服的。”
孙盼儿在陌生环境里本就惧怕,但茜桃的笑容让她稍稍安定,她迟疑地点点头,小手试探地伸向茜桃。
茜桃牵住那只冰凉的小手,只觉得心又沉了几分。
她带着孙盼儿走向早已备好热水的净房,褪去孙盼儿那身又脏又破、几乎看不出原色的旧衣时,茜桃的动作轻得不能再轻。
然而,当衣衫逐渐褪下,伤痕暴露在摇曳的烛光下,小姑娘的后背、手臂、大腿,皆布满了新旧交叠的青紫痕迹,看得茜桃只觉喉咙发紧,强烈的酸楚直冲眼眶。
她咬了咬嘴唇,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可还是在看到一个尤其深的疤痕时,鼻子一酸,泪水终究是没能忍住,大颗大颗地砸进了澡盆的水里。
“疼吗?”茜桃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柔软的布巾避开伤口,小心翼翼地擦拭。
孙盼儿缩了缩,摇摇头,又点点头,小声嗫嚅:“以前疼……现在……不碰就不疼了……”
茜桃心痛如绞,不再多问,只是手上的动作愈发轻柔,如同对待一片易碎的琉璃。
洗净污垢,换上一身崭新的细麻浅碧色半臂襦裙,茜桃又为她擦干头发,松松挽了两个可爱的丫髻。
清洗干净的孙盼儿,虽然依旧瘦小,面色也带着长期营养不良的蜡黄,但眉目清秀的底子显露出来,仿佛一株被拂去尘埃的柔嫩小草。
当茜桃牵着焕然一新的孙盼儿回来时,银岚已经将热腾腾的粟米粥和几枚小巧晶莹的素毕罗摆在了食案上,还有一小碟咸香的酱瓜。食物的香气弥漫开来。
“盼儿,快来,趁热吃!”银岚热情地招呼,眼神在看到孙盼儿洗白后的小脸时,也柔和了许多。
孙盼儿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食物,尤其是那几个散发着麦香和蔬菜清香的毕罗,咽了咽口水,却不敢动。
裴清梧坐在一旁,温声道:“吃吧,盼儿,这是银岚特意为你做的。”
得到许可,孙盼儿才小心翼翼地拿起一个毕罗,小口小口地咬起来,吃得又快又急,却又努力保持着一点可怜的斯文。
显然饿得很了,又怕吃相难看惹人厌烦。
这样想着,裴清梧又默默地给她碗里添了小半碗温热的粥。
待孙盼儿吃得差不多了,速度慢下来,裴清梧才放下手中的茶杯,温和而郑重地对她说:“盼儿。”
孙盼儿立刻放下手里剩下的毕罗,紧张地坐直了身体。
裴清梧放缓了语气:“从今往后,你便住在这里了,‘孙盼儿’这个名字……不好。”
她顿了顿,观察着孩子的反应:“你长大了,是个懂事的孩子。我想问问你,你可愿意,随你阿娘的姓氏,改一个名字?一个新名字,新的开始。”
屋里一时安静下来,只有灯花偶尔爆开的细微声响。
顾恒、银岚和茜桃都屏息看着孙盼儿。
孙盼儿低下头,看着自己身上崭新的衣裙,又想起阿娘最后含泪推她出来时那充满不舍与决绝的眼神。
阿爷带给她的,似乎只有疼痛和恐惧。
她的小手在膝上悄悄攥紧了衣料。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抬起头望向裴清梧,用力地点了点小脑袋:“嗯!我愿意改名!随阿娘姓!”
声音虽轻,却带着一种小小的坚定力量。
裴清梧眼中闪过一丝欣慰,唇角漾开温柔的笑意:“好。那从今日起,你便姓蔡了。”
她沉吟片刻,窗外的风掠过庭院枝叶,发出沙沙轻响。
“‘念慈’如何?蔡念慈……念兹在兹,心存慈悯,愿你记住母亲的慈爱,也愿这世间待你以慈心。”
“蔡、念、慈……”小女孩喃喃地重复着这个崭新的名字,清澈的眸子里,渐渐亮起了崭新的光彩。
银岚于一旁笑着拍手:“蔡念慈?好名字!听着就大气又温柔!念慈小娘子,恭喜你啦!”
念慈就这般,在酥山小集住下。
大家见她年幼,又可怜她的身世,便颇多照拂,只让她或在院中待着,或出门寻同龄人玩耍,可念慈是个要强懂事的孩子,抢着干些杂活。
“洒扫庭院,浆洗衣物,我是做惯了的,姐姐们尽管交给我便是!”
见拦不住她,裴清梧索性询问道:“让你做些别的,你愿意吗?譬如,跟我学做点心,学记账,还可以读书。”
念慈哪有不愿意的,她本就聪慧伶俐,这些时日冷眼旁观着,明白裴清梧之所以有底气,就是因为有手艺,能养活自己。
“愿意!”
裴清梧笑了,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好孩子。”
转眼,便是正月二十,顾恒十六岁的生辰。
这一日,裴清梧特地提前闭店,腾出半日,要给他好好庆贺。
厨房里热气蒸腾,香气四溢。
银岚和茜桃忙得脚不沾地,脸上却洋溢着喜气,裴清梧更是亲自掌勺,要为顾恒做一桌丰盛的生辰宴。
食案上很快摆满了诱人的佳肴,除两道行白浑羊殁忽和金齑玉脍外,另有旁的美食。
有暖寒花酿驴蒸,精选的驴肉切块,与陈年花雕酒、葱姜、花椒、桂皮等香料一同入釜蒸得酥烂入味,酒香与肉香完美融合,汤汁浓郁,肉嫩而不柴,入口即化,正是驱寒暖身的佳品。
有遍地锦装鳖,整只甲鱼精心炖煮,汤汁浓稠呈金黄色,甲鱼肉软糯胶质丰富,上面铺满了鲜嫩的羊肚菌、嫩笋片、枸杞子和金黄色的蛋皮丝,宛如锦绣铺地,鲜美异常。
有素雪霞羹:用新鲜冬笋、嫩豆腐、银耳、百合熬制的羹汤,色泽洁白如雪,点缀着几点嫣红的枸杞,清淡雅致,鲜甜可口。
还有金银夹花平截,这是裴清梧拿手的精致点心,用蒸得松软的面皮,一层层夹着细腻的枣泥馅和豆沙馅,切得方方正正,截面花纹如同金银交错,香甜软糯。
主食为新蒸的雕胡饭,颗粒饱满,散发着特有的清香。
顾恒看着满桌香气扑鼻的精美菜肴,眼睛都直了,只觉得如在云端,平日清冷的脸上,难得地显出几分少年人的局促和惊喜。
“东家,这,这也太……”他一时竟不知该如何表达。
“生辰嘛,自然要隆重些。”裴清梧笑着拍拍他的肩,示意他坐下。
念慈也换上了茜桃新给她做的桃红色小袄,乖巧地坐在一旁,大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满桌美食。
“先别急,还有压轴的呢。”裴清梧神秘一笑,转身进了厨房。
片刻后,她端着一个木托盘出来。
托盘上放着一个从未见过的物事:一个圆形的糕体,雪白蓬松,表面覆盖着一层细腻洁白的凝脂,初雪一般,糕体上还用煮得浓稠的石蜜勾勒出简单的花纹,另有一些鲜红的果子点缀。
最醒目的,是糕体中央,用山楂片拼出了一个“恒”字。
“生辰快乐,小阿恒!”裴清梧将托盘放在食案中央:“这叫‘生辰糕’,在我的家乡,过生辰都要吃这个,寓意步步高升,岁岁平安……来,许个愿,然后吹灭它。”
她边说,边在糕体周围插上了十六根小小的蜡烛,用火折子一一点燃。
摇曳的烛光,映照着少年惊愕又感动的面容。
在银岚、茜桃、念慈和裴清梧含笑的目光注视下,顾恒笨拙地闭上眼,双手合十,嘴唇无声地动了动。
随即,他鼓起腮帮子,用力一吹,十六点微小的火光瞬间熄灭,只余下淡淡的青烟。
“哇!”念慈忍不住小声惊叹,觉得这仪式新奇极了。
“好!开席!”茜桃笑着拍手。
裴清梧拿起小刀,仔细地将那雪白蓬松的生辰糕切开分给众人。
入口是松软绵密,带着蛋香和奶香,表面那层凝脂细腻微甜,中和了糕体的朴实口感,配上酸甜的果子,新奇又美味。
顾恒小心翼翼地吃着属于自己的那块,只觉得甜意一直沁到心底,这是他十六载人生中,吃过最珍贵、最难忘的食物。
席间,裴清梧端起斟满松醪酒②的酒杯,对着顾恒郑重道:“小阿恒,过了今天,你就是十六岁了,愿你今后鹏程万里,平安喜乐,做自己想做的事,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人。”
顾恒连忙站起来,俊脸瞬间涨得通红,一直红到了耳根。
他手足无措地端起自己的酒杯,声音都有些发紧:“谢、谢谢东家!定不负阿姐期许!”
说罢,仰头一饮而尽,酒意混着赧然,让他眼神都有些迷蒙。
宴席在温暖欢快的气氛中进行,直至夜色深沉。
散席后,念慈看着桌上还有许多未曾动过的精美菜肴,尤其是那盘没吃完的生辰糕,轻轻拉了拉裴清梧的衣袖:“东家姐姐……这些……我能、能包一些走吗?我想带给我阿娘尝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