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未落,一直怯生生躲在锦娘身后的念慈,突然鼓起勇气撩起了自己的裤腿,露出几道尚未完全消退的青紫伤痕。
小女童的声音带着哭腔:“里正翁翁,娘和念慈都好疼……”
那触目惊心的伤痕,让里正所有劝和的言语都堵在了喉咙里,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再也说不出口。
尘埃落定。
锦娘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苍白憔悴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一丝真正的血色,她牵着念慈,对着裴清梧深深拜下,泪水无声滑落:“东家大恩,蔡锦娘此生为奴为婢,定当报答!”
裴清梧赶紧扶起她:“快起来。我说了,人贵自救,你有手有脚,在我铺子里好好做事,凭本事养活你和念慈,就是最好的报答。”
她早就叫银岚收拾了一间干净的厢房,给蔡锦娘母子三人居住,还给锦娘的小儿子取了个名,叫明义,取“惇信明义,崇德报功”①之义。
安顿好她们之后,裴清梧独坐在灯下,撑着下巴思索。
银岚端了碗虾丸鸡皮汤过来。
琥珀色的清汤里浮着粉雕玉琢的虾丸,是鲜虾反复捶打成的玉色肉糜,裹着星星点点的脆嫩马蹄丁,鸡皮经巧手褪去油脂,化作半透明的薄纱缠绕其间,漾出琥珀般的光泽。
汤底是鸡腿慢煨出的澄澈金汤,氤氲着姜香与绍酒勾魂的鲜气。
“东家在想什么呢?快尝尝我这汤好不好喝?”
裴清梧笑道:“你做的汤,自然是再好喝不过了。”
说着,她拿起调羹,舀一口吹凉了,送入口中。
虾丸滑入唇舌,外层柔嫩如云,内里马蹄咯吱脆响,鲜甜汁水瞬间迸发。
鸡皮吸饱了汤汁的精华,软糯中透着胶质的黏滑,与紫菜的海味缠绵交织。
温热的汤滑过喉咙,鲜味化作暖流淌入肺腑,余韵里还有马蹄的清爽,末了,只留满口鲜香。
“嗯,好喝!也给锦娘送一碗吧,明义还小,正吃奶呢。”
银岚道:“这个东家放心,我早就想到了,方才还买了只母鸡回来,预备煲汤给锦娘补补身子呢。”
说着,她叹道:“可怜见的,我以前为奴为婢,都没见挨过这样重打的人……”
“是啊,这世间,女子生活总是不易。”
“想来锦娘,也是没有办法,毕竟她得靠孙癞子养活……说起来,我老家的一个婶子,就是被丈夫打死的,怀着孕,也要挨打,她丈夫打她,就跟打沙袋似的,最后带着肚子里的孩子一起走了,我那时候就想,做人还是得硬气些,都是爷生娘养的骨肉,凭什么受这般磋磨,可是,转念一想,硬气之后,该如何自处呢?”
“是啊……”裴清梧摩挲着汤碗沉吟。
女子不敢和离,除某些恋爱脑晚期之外,另有原因,就是她们离了丈夫,实在是没法养活自己,不得已只能拴在那人身上。
“银岚,你看这样如何,我们的生意,终归是要做大的,后厨只你我二人,哪里忙得过来?不如,收一些女孩子做徒弟,教她们怎么做点心,即便在我们这里不长久,也有了手艺傍身,不至于将来遇上什么事,只能想到死路上去啊。”
【作者有话说】
①摘自《伪尚书古文·周书·武成》
文中涉及律法知识,皆援引自《唐律疏议》
第22章 小顾吃醋
裴清梧动作利索,没过几天,收徒的告示就传了出来。
由于还是在摸索阶段,她便只要两名,年纪在二十上下,有下厨经验者优先,要勤快的,手脚利索的,包吃住,学成之后,每月还有工钱,若是不想继续在酥山小集做,须付违约金。
消息一出,不少人便动了心思。
秦州人人知道,酥山小集发展势头极好,掌柜的又得赵使君和寿春公主欢心,生意兴隆,若是能跟她学到本事,以后不愁安身立命。
更重要的是,裴东家是个女子,可比大男人们安全。
是以,正式考核那天,铺子门前络绎不绝,都是符合条件的女孩子,个个眼里闪着期盼。
裴清梧挑了一上午,总算挑出两个来。
头一个叫沈五娘,约莫十九岁年纪,个子高挑,身板结实,一看就是做惯了活计的。
她脸庞圆润,肤色是健康的麦色,一双眼睛又大又亮,透着农家姑娘的淳朴和机灵,鼻梁不高但挺直,嘴唇稍厚,笑起来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显得格外憨厚可亲,虽然不算顶漂亮,但那股子蓬勃的生气和利落劲儿,让人看着就觉得踏实。
另一个唤作于意,年纪稍小些,刚满十七。
她身形纤细,比沈五娘矮了半个头,显得有些单薄,巴掌大的小脸,下巴尖尖的,肤色是长期劳作的微黯,带着点营养不良的苍白。
最引人注意的是她那双眼睛,瞳仁又黑又亮,像浸在水里的墨玉,因多有操劳,她的手指倒是意外的纤长,只是指节处微有薄茧,显是做过细致活计。
看着眼前这两个眼神明亮、带着期盼和忐忑的少女,裴清梧清了清嗓子,神情认真起来:“沈五娘,于意。”
二人立刻挺直了背,屏息凝神。
“从今日起,你们就是我酥山小集的学徒了。”裴清梧的目光在两人脸上扫过:“有几句话,须得跟你们事先说清楚,你们记牢了。”
“第一,学艺要用心,更要肯下苦功,这里头的讲究,比你们在外头想的要深得多,点心吃食,最是讲究干净、细致、火候、巧思,一丝一毫马虎不得,稍有差池,轻则味道不佳,重则损了招牌,勤快是根本,更要动脑子。”
“第二,规矩要守,没有规矩不成方圆,铺子里的规程、用料的分寸、待客的礼数,这些都是既定的,工契上写得分明,学艺期间包你们吃住,学成后按劳付酬,但有一条,手艺没学成或者学成后未干满约定年限就想走的,那违约的罚则,你们也都知晓了。”
说到这里,她停顿片刻,看着两人郑重点头,才继续道:“第三,也是顶顶要紧的:洁净,做入口的东西,干净是第一等的大事,头发、指甲、衣衫,时刻都得清爽齐整,做活前后,务必净手,点心最忌污手汗气,一丝异味都不能有,若被我瞧见谁在这上头犯懒、疏忽……”
她眼神一凛,没有说完,但其中的严厉已不言而喻。
见两个姑娘略有瑟缩之意,裴清梧的语气稍稍缓和:“你们年纪相仿,又一同入门,日后便是同门姐妹,要和睦互助,取长补短,莫要因一点小事就起龃龉,白白耽误了学本事,若有难处,若遇不懂,尽可来问我,莫要藏着掖着自己瞎琢磨。我既收了你们,便希望能带着你们把这门手艺学好学精,日后也好有个安身立命的本事。”
“最后记住,在我这里,手艺是吃饭的本钱,诚信是立身的根本,只要你们用心学,踏实干,我这里亏待不了你们,日子还长着呢,好好学,好好干。”
“是!师父!”沈五娘声音响亮,透着股热乎劲儿。
“都听师父的。”于意声音虽轻,却也清晰坚定,像小石子投入水面,激起小小的涟漪。
裴清梧看着她们眼中燃起的郑重光芒,心下微安。
这是两个新苗子,但愿能长成好树。
“行了,去安置行李,熟悉下住处和铺面,午饭过后,先跟银岚认认库房的用料器皿。”
银岚早就收拾了间厢房给她们住,见她们过来,热络道:“五娘,小意,你们且看看,这地方可有不妥之处?有的话尽管提,只把这里当自己家,莫拘束。”
沈五娘忙道:“银岚姐姐真是费心了,这里一切都好,我没有不习惯的。”
于意也跟着点头。
“那就好那就好,来,跟我到前头来,我给你们做了吃食……”
裴清梧见银岚将她们安置得妥当,也放下心来,只思虑着另一件事。
早春的寒意尚未褪尽,空气里带着料峭的冷风,她拢了拢衣襟,喉咙里忍不住又溢出两声压抑的轻咳。
“东家,你在想什么?”
一个低沉温和的声音响起,同时,一股带着暖意的甜香飘近。
裴清梧抬头,见是顾恒端着一只青瓷碗走了过来,碗里是刚熬好的汤饮,热气氤氲,隐约可见里面浮着几颗饱满的红枣和几片嫩姜,散发着驱寒暖身的香气。
“这几日总见东家有咳嗽,我便跟银岚姐姐学了,怎样熬姜枣茶,给东家祛祛寒。”
“阿恒有心了,真是多谢。”裴清梧接过,小口小口地啜饮着。
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舒适的熨帖感,那点痒意被暂时压了下去。
“所以东家,在为什么忧心忡忡呢?”顾恒又问了一句。
裴清梧咽下一口甜汤,才缓缓开口:“我在想,铺子里女孩子越发多了,银岚、茜桃、锦娘、念慈……如今又添了五娘和小意,虽说都在后院,前头有你在,但毕竟只你一个护卫,平日里又要兼顾采买、看顾门户、应对些杂事,一来怕是忙不过来,二来,总觉得单薄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