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如何驯服这份甘苦之气呢?”
裴清梧一边将甘松香捣成粉末,一边凝神思索,脑海中闪过《齐民要术》中渍果之法。
她让五娘取来一小罐上好的米酒,将捣碎的甘松香末细细浸入其中,又加入少许石蜜调和甘苦。
酒液浸润着香料,丝丝缕缕的药香与醇厚的酒香蜜香缓缓交融。
一日后,滤去酒液,那湿润的甘松香末竟褪去了生涩的草木气与突兀的甘苦,透出带点回甘的复合辛香。
这味道闻的裴清梧精神一振,立刻以此酒渍甘松末为主,重新调整配方。
花椒取其麻意锐减一半,桂皮的甜暖稍稍加重以中和平衡,八角增香的分量也做了精细的增减。
就这样,新的饼坯贴上烧热的饼铛。
这一次,升腾而起的香气截然不同。
没有丁香那瞬间直抵鼻腔的清冽锐香,却有一种更为浑厚温和的木本辛香悠然弥散。
这股香气如暖流,如松风,被烘烤的麦饼焦香稳稳托住,芝麻粒在热力下滋滋作响,爆出浓郁的坚果油脂香。
第一炉撒满了芝麻的扁圆饼坯带着诱人的焦黄云纹出锅时,整个后厨房都静了下来。
众人屏息,看着裴清梧小心掰开一个。
酥脆的饼皮应声碎裂,露出里面冒着热气的深褐色豆沙馅,浓郁的辛香伴着滚烫的热气,喷涌而出。
裴清梧自己先尝了一口。
入口,是酥脆的饼皮,随即是香甜的豆沙涌入口腔。
那滋味,是桂皮与米酒的甘甜、花椒的微麻及八角的回韵,被独特的酒渍甘松香巧妙融合,完美包裹着豆沙的绵密香甜。
它不仅没有预想中的药苦,反而在辛香过后,于舌根处清晰地升起沉稳悠长的回甘,咸香微辛,层次分明,后味悠长。
“成了!”裴清梧眼中迸发出连日来最明亮的光彩。
“让我尝尝!”五娘也迫不及待地拿起一块塞进口中,细细咀嚼片刻,眼睛猛地睁大。
“天爷!这、这味儿!师父,绝了!比那丁香饼更好吃!”
于意也小心翼翼咬了一口,随即脸上绽放出惊喜的笑容:“真的!那股冲鼻子的劲儿没了,可这香更悠长了!吃到肚子暖乎乎的,舒服!”
众人分食过后,无不交口称赞。
裴清梧当机立断:“就它了,明日上架。”
【作者有话说】
①唐朝苏敬编撰的中医典籍
第30章 研发饮品
第二日清晨,改良后的松香饼正式上架试吃。
照例,酥山小集门口排起长队。
然而等待的人群中,很快便混入了几个行迹可疑之人。
他们衣着普通,眼神却飘忽不定。
“掌柜的,这我们大家都是为了五香丁香饼而来,你们这招牌上,怎么写的是松香饼?听都没听过!”
一个尖嘴猴腮的男人在快排到时故意大声嚷嚷:“怕不是没了丁香,胡乱拿些杂树根充数吧?糊弄谁呢?”
他一边说,一边斜睨着茜桃递上的试吃小饼,满脸鄙夷。
“就是就是,”旁边一人立马帮腔,指着铺内:“你们闻闻,这铺子里如今是什么怪味?又苦又涩的,定是东西不正,用了坏料!”
他声音洪亮,引得不少不明就里的路人纷纷侧目,伸头嗅闻,脸上果然露出几分疑惑。
甘松的香气确实迥异于丁香,不识者乍闻之下,确感特异。
茜桃端着试吃碟的手微微僵住,脸颊因气愤涨得通红:“你、你们血口喷人!我们酥山小集的点心,向来用料都是顶顶好的!”
“你是酥山小集的伙计,自然向着你们自家铺子说话了。”男人冷笑:“大家伙都是冲着丁香饼来的,丁香呢?哪里去了?”
见这副模样,一直在后边的裴清梧怎会不知,这几人,就是被派来砸场子的。
“东家,他们实在欺人太甚!”顾恒愤愤道,不自觉握紧了刀柄:“不知是哪些黑心肝的,这样给东家使绊子!”
“别急,我先去会会他们。”裴清梧安抚好了顾恒后,从后边走出,朗声道:“诸位客人稍安。”
她并未与那几个砸场子的争辩,只端起茜桃手中的试吃小碟,径直走向人群前排几位老客,笑容温煦诚挚:“列位客人,是非曲直,口舌争辩无益,如今丁香价高,我便用松香代替,这饼好不好,终究得落在这舌尖心头,诸位不妨亲尝一品,自有公断……若是不合心意,转身便走,酥山小集绝无二话。”
她这番不卑不亢、以味服人的姿态,瞬间赢得了围观者的好感。
那几位被点到的客人本就好奇,当即欣然接过小饼,轻咬一口,细细品味。
“妙极啊,此饼,较原料为丁香时,更清新隽永,还有松柏之清香。”
“那是,裴东家的手艺,尝过的,都说好!”
见品尝过的客人都说好,其余人也便不再疑惑,纷纷解囊购买。
一时只忙着招待客人,再一抬头时,那几个闹事的,却无声离去。
无妨,背后的人既然有一,那就有二,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便是。
裴清梧现在在思虑另一件事。
如今铺子里,卖的都是点心。
眼下已然开春,北方的春天都极短,用不了眨眼的功夫,就到了夏季。
若是,铺子里有生津止渴、消暑解热的饮品,配上点心一起吃,岂不更能吸引顾客?
虽说如今,会有茜桃去为客人点茶,可那还不够。
思来想去,先定下了两种,分别是宫桂米酿,和碧荷清露茶。
这两种都是宋朝时的特色饮品,前者是宫廷甜酒茶,米酒加桂花熬煮,暖胃又应景,如今春寒犹料峭,喝上这样一碗,再合适不过。
而此时虽未真正热起来,可定有嗜冰之人,不论何时,都要喝上一碗冰凉沁爽的。
裴清梧就是这样,在现代的时候,哪怕数九寒冬了,她去买果茶奶茶咖啡之类的,也要多冰。
是以,碧荷清露茶,这种宋代时的文人饮,就是极好的。
它取清晨荷叶上的露水,搭配新茶冲泡,清冽带荷香,也不用冰,只在井水里湃着,取其凉意即可。
这两款饮品只是试上架,反响若是不错,她再上新的。
然后便理所当然地觉得,这铺子,又小上了不少。
只是五娘和于意尚未出师,开分店的事,也只能再等等。
这日,裴清梧照例摘抄着目前铺子里点心的做法,以备汇集成册时,念慈找了过来。
“东家姐姐,这诗,我读不懂,你能教我吗?”
裴清梧放下笔,揉了揉有些发涩的眼睛,目光落在念慈捧着的书卷上。
上头正是诗经的《卫风·氓》。
“诗经里的好些,我读懂了,可就这个……”
裴清梧点点头,拉过一张小凳让念慈坐下,温声道:“这诗讲的是一位女子的故事,也是世间常有的事,姐姐慢慢讲给你听。”
她指着开篇:“你看这句,‘氓之蚩蚩,抱布贸丝。匪来贸丝,来即我谋。’是说一个看似忠厚的男子,抱着布匹来换丝。其实啊,他哪里是真的要换丝?他是来打主意,想和这位姑娘结亲呢。”
她尽量用浅显的话解释。
“那姑娘答应了?”念慈睁大眼睛。
“嗯,‘送子涉淇,至于顿丘。匪我愆期,子无良媒’,姑娘送他渡过淇水,直到顿丘。不是姑娘故意拖延婚期,是怪他没有好媒人来说合。”裴清梧顿了顿,声音放得更柔和些:“这开头,是不是还能看出姑娘的欢喜和期盼?就像春日的新芽。”
见念慈点头,她继续往下:“‘桑之未落,其叶沃若’,桑叶茂盛时多好,可‘桑之落矣,其黄而陨’,桑叶总会枯黄飘落,就像人心会变,那男子当初‘信誓旦旦’,后来却‘不思其反’,忘了誓言,也忘了初心。女子嫁过去,夙兴夜寐,辛苦操劳,可‘言既遂矣,至于暴矣’,日子稳定了,丈夫反而粗暴起来,甚至‘二三其德’,心思不定……”
念慈听得小眉头紧锁,下意识抓住了裴清梧的袖子:“那姑娘怎么办?”
这时,一旁整理账目的五娘也停下了笔,显然被这故事吸引,脸上带着不忿。
裴清梧轻抚念慈的头发:“她自然是醒悟了,‘反是不思,亦已焉哉!’既然他违背誓言不念旧情,那就这样算了吧。”
“你看,多么决绝——‘及尔偕老,老使我怨’,当初说好白头偕老,如今想来只让我怨恨;‘淇则有岸,隰则有泮’,淇水再宽也有岸,沼泽再广也有边,可他的狠心却没有尽头。所以她说‘总角之宴,言笑晏晏’,回忆年少时的美好誓言,然后‘反是不思,亦已焉哉!’——罢了罢了,彻底了断!”
五娘忍不住拍了下桌子:“说得好!这样的负心汉,就该离得远远的!”
裴清梧看向念慈,见她虽懵懂,但眼神里满是认真,便总结道:“这诗讲的是遇人不淑、情意变迁的伤心事,也讲了一位女子从痴心到醒悟、最终决然离开的勇气。念慈要记住,世间情意固然美好,但女子更需自强自立,像我们的铺子一样,凭真本事立身。若有朝一日所托非人,也要有‘反是不思,亦已焉哉’的清醒和骨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