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当日打点狱卒,要的就是这效果。
这件事便揭了过去。
老话说,一场秋雨一场寒,秦州城淅淅沥沥地下了好几场雨,确实越来越冷了。
天一寒,人就懒了,今日亲自到铺子里买点心者,寥寥无几,大多是烦请了跑腿小哥来,取了货送到家去。
裴清梧也犯了个懒,索性关了一天店,就在屋里,热热地烤起火,做炙羊肉吃。
炭火烧得正旺,映得人脸颊暖融融的。
一整条羊腿架在铁架上,被火舌舔舐得滋滋作响。
肥美的油脂受热融化,一滴滴落在通红的炭上,溅起细小的火星,激起一阵勾人食欲的焦香。
裴清梧挽着袖子,亲自执刀,在羊腿表面划出细密的花刀,好让羊肉更入味。
然后,她取过一旁的酱料,用刷子蘸了,细细地涂抹在羊肉上。
那酱料是以豉汁、饴糖、胡麻油,并十数种香料捣碎的粉末调和而成,一遇热,复杂的辛香与肉脂的丰腴便炸开,占据了整个屋子,连窗外淅沥的雨声似乎都被这浓烈的香气隔绝在外。
“咕咚。”
不知是谁先咽了口口水。
银岚笑着将片好的羊肉分到各人面前的盘子里。
那肉边缘焦脆,内里却还带着诱人的粉色。
“都趁热吃,东家这手艺,便是西市那家最有名的胡肆也比不上。”
五娘早已迫不及待,夹起一大块便塞入口中,烫得直抽气也不舍得吐出来,含糊赞道:“香!真香!”
于意吃得秀气些,小口咬着,眼睛却满足地眯了起来:“这肉外头酥,里头嫩,汁水还足,香料也配得极好。”
裴清梧挨着顾恒坐,一边吃,一边还不忘小声问他伤口还疼不疼。
顾恒摇摇头,将盘中一块尤其焦脆的肉夹给她,低声道:“东家莫担心,早不疼了。”
裴清梧这才安心,弯起眼睛笑了。
屋角,念慈正陪着两只小狗——团子和毛毛玩耍。
两只毛茸茸的小家伙围着念慈的裙角打转,呜呜叫着,追逐她手中一根用来逗弄它们的彩色布条。
团子一个猛扑,没扑到布条,反而滚成了一团雪球,毛毛立刻凑过去,用鼻子拱它。
念慈被它们憨态可掬的样子逗得咯咯直笑。
石大勇没坐在席上,他怀里抱着小明义,站在稍远些不近烟火气的地方。
明义穿着厚厚的小袄子,裹得像个圆球,在他坚实的臂弯里稳稳当当。
小家伙乌溜溜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姐姐和两只小狗,看得兴起,便挥舞着藕节似的小胳膊,开心地“咯咯”笑出声,小手拍在一起。
锦娘坐在一旁,手里做着针线,目光慈爱地流连在一双儿女身上。
看着看着,无意间抬眼,望向窗外那连绵不绝的雨水,已织成了一片灰蒙蒙雨幕。
雨点急促地敲打着窗纸,噼啪作响,没有片刻停歇的意思。
她放下手中的活计,眉头微蹙,声音里带上了忧虑:“这几日雨水这样多,下得人心慌……怕是再这么下去,城外河堤吃不住劲,要有洪涝了。”
她这话声音不大,却像一滴冷水落进了滚油里。
正说笑的众人都静了一静,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窗外。
无止无休的雨声,此刻听来,确实比方才又急切了几分。
石大勇掂了掂怀里的明义,眉头也拧了起来:“锦娘说的是,我前日往城外买煤,瞧着河面涨得厉害,水色也浑了,哗哗地流,听着都吓人,若这雨真个再下三五日,怕是不妙。”
于意放下筷子:“秦州城地势高,倒还好些,只是城外那些靠着河岸的村庄、农田……”
她没再说下去,但众人都明白那未尽之语意味着什么。
五娘听罢,咂了咂嘴,方才炙羊肉带来的满足感消退了不少:“唉,这天爷,真是不让人安生——”
裴清梧将手中割肉的小刀搁下,取过布巾擦了擦手。
沉吟片刻后,她缓声道:“锦娘的担心不无道理……石大哥,明日若雨势稍歇,你再去城外看看情形,仔细些。”
“银岚,咱们库房里还有多少存粮?粗粮细粮都算上,另外,再看看有没有闲置的油布、厚麻布,都清点出来。”
众人知她已有计较,纷乱的心绪也稍稍定下,纷纷应声。
此时暴雨,秦州地处渭河上游,山地地形对气流的抬升作用,会加剧降水强度,兼之秦州位于黄土高原边缘,土质疏松,暴雨易诱发水土流失和滑坡,加剧灾害破坏。
所以,若真有了洪水,怕会对本就青黄不接的秦州城,更添一重伤害。
到时候,怕是粮价比金价还高。
经过银岚的清点,酥山小集的余粮,若按平日里吃的,倒也够,只是未来若有灾祸,就远远不行了。
是以,裴清梧便叫石大勇多多地买了粮来,在库房里囤下。
与此同时,她又找了李引珠,叫后者想方设法地告诉其父,让秦州官府也做好准备。
她的担忧没猜错。
才过来小半月,秦州下属的几个小县城便传来噩耗——山洪冲垮了好几处农田,好些农户失去了土地,变成了无家可归的流民。
第46章 下棋之道
这场洪涝灾害的严重程度,比裴清梧想的还要严重。
淅淅沥沥的暴雨,冲垮了渭河河堤,还带来了好几场泥石流灾害。
一时间,秦州下属的县城,受灾严重,不仅农田损毁,更有人员伤亡。
农业社会抗灾能力极低,一场洪涝,就可以让无数人无家可归,变成流民。
尽管赵珏是个负责任的父母官,早早便安排了人处理,可这几日,秦州街头的流民越来越多,已生了不少事。
是以哪怕还不到宵禁,秦州民众也早早紧闭门窗,吹熄了烛火睡下,不复以往的热闹和繁华。
这倒也罢了,本来今岁收成就不好,又发了这么一场山洪,粮食更奇缺了。
偏这个时候还有奸商趁机大量囤货,意图哄抬米价,裴清梧几次出去买米,都被那高昂的价格吓得咋舌。
而酥山小集头疼的,还有另外一件事。
“东家,那庄子上的果农说了,果树全被洪水冲毁了,今年一个果子都没有。”银岚望着拨算盘的裴清梧,垂头丧气地说。
“都受了灾?”裴清梧难以置信:“各家的收成都不好?”
之前找果农合作供应链的时候,就是怕出现天灾人祸,导致收成不好,本着鸡蛋不能放在同一个篮子里的想法,裴清梧特地多找了几家。
结果,今年的洪灾压根就是巴掌横扫一切。
银岚无奈地点点头。
“唉……”裴清梧也没心算账了。
账本上,最近的收入都不好。
也是,酥山小集主打的是点心业务,这东西也不是饭,一顿不吃也不会怎样,是闲暇之余的锦上添花罢了。
如今连饭都吃不饱,谁还有心思买点心吃?
“若不是师父未雨绸缪,提前买了好多米回来,恐怕这几日,我们连饭都吃不起了。”五娘心有余悸。
裴清梧不言语,只摇了摇头。
院子里,一阵银铃般的笑声传了过来,念慈拿着一根熬汤剩下的大骨头,逗团子和毛毛玩。
两只小犬憨态可掬,扑骨头的时候,不小心撞在了一起,明显都撞懵了。
坐在母亲怀里,看姐姐逗狗玩的小明义,被这一幕惹笑了,拍着手,嘴里含糊不清地吐出几个字:“傻……傻……”
这种时候,也只有孩子和小动物的世界最纯真了。
勉强撑着做了几天生意后,石大勇带来一个噩耗。
裴清梧正包着一盒往公主府送的点心,见他一脸沉重地走进来,心知不好,忙问道:“石大哥,这是怎么了?”
“唉……”石大勇坐下,抄起茶壶,给自己斟了杯热茶,仰头一口喝尽,才道:“东家,采春阁出事了。”
“什么?”裴清梧大吃一惊。
采春阁也是一家小点心店,主要卖各色毕罗的,经营者原是一个老婆婆,如今年岁上来干不动了,便交给了儿子儿媳。
换了人后,味道只称得上一句“中规中矩”,但因为掌柜的老实,没涨过价,所以生意还能维持下去。
怎么就出事了呢……
“得罪人了?还是?”
旁人的好奇心也被吸引了过来,撂下手中活计,凑上前仔细听。
“都不是,是被流民砸了铺子。”
说着石大勇将茶杯重重一放,茶沫子溅在案几上,洇开深色的水渍。
“前日午后,不知从哪儿涌来二三十个流民,个个面黄肌瘦,眼冒绿光,堵在采春阁门口,伸手讨要吃食。掌柜的心善,见里头有妇孺啼哭,便将当日未卖完的几匣子毕罗尽数分发了。谁知这一发,便如肉包子打狗,再难脱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