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生病,要喝苦药的时候,母亲就会买许多胶牙饧来,哄着他一口一口喝下。
如今再一次躺在药馆里养伤,倒怀念起这个味道来了。
“就这个?没有了?”
“嗯,没有了。”
“行,你好好躺着,我去给你买。”
宵禁并非一竿子打死,笼统地不许人夜间出行,而是只规定夜间不得出坊门,同一坊之内,还是可以串串门的。
裴清梧拢了拢披风,踏着坊内石板路上清冷的月光,寻着还未打烊的食肆。
宵禁后的坊间,虽不及白日喧嚣,却也别有生气,偶有晚归的行人匆匆擦肩,临街的窗户里透出点点暖黄灯火,夹杂着隐约的谈笑声。
她很快找到一家小铺,不仅买了顾恒要的胶牙饧,又添了几样时兴的零嘴——一包用荷叶托着的热乎雕胡饭团,几块撒了胡麻的蒸饼,和一盒樱桃毕罗。
回到药馆时,郎中仍在后堂忙碌,前厅只余一盏孤灯,映着趴卧在床的顾恒。
他听见动静,立刻抬起头,眼睛在昏黄光线下显得格外亮。
“东家,你回来了。”
“嗯,”裴清梧将手中的东西一一展示在他眼前的小几上:“喏,你要的胶牙饧,还有别的,看看合不合口味。”
顾恒的目光立刻被那琥珀色的胶牙饧吸引,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
裴清梧见状,用竹签挑了一小块,递到他嘴边:“尝尝。”
他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微微张口,含住了那块饴糖。
甜腻厚重的滋味在舌尖化开,带着麦芽特有的香气,使他满足地眯起了眼,像只被顺了毛的猫儿。
“甜吗?”
“甜。”顾恒点头,声音因含着糖而有些含糊。
裴清梧又掰了小半块蒸饼递给他,自己则拿起一个雕胡饭团慢慢吃着。
二人就着朦胧的灯火,一个趴着,一个坐着,安静地分食着这简单的夜点。
吃完东西,裴清梧怕他趴着难受,便坐在他床边,寻些闲话与他聊,分散他的注意力。
说着说着,顾恒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带上了些许倦意。
药馆里寂静下来,只听得见彼此清浅的呼吸声,以及窗外偶尔传来的脚步声和更梆声。
烛火噼啪一声,爆了个灯花。
裴清梧见顾恒眼皮打架,便轻声道:“睡吧,我守着你。”
顾恒却强撑着摇了摇头,侧过脸看她,烛光在他精致的眉眼上跳跃,晕开一层柔和的光晕。
他沉默了片刻,忽然低低开口:“东家,今天……谢谢你。”
裴清梧知他指的是陪护之事,心中微软,又有些气他不顾自身,只淡淡道:“谢什么,下回不可再这般莽撞。”
“嗯。”他应着,声音更低了,带着点依赖:“东家,你能……再坐近些吗?”
裴清梧微怔,看着他因失血而略显苍白的脸,和那双映着烛光的清澈双眸,心尖像是被羽毛轻轻搔了一下。
她没有拒绝,将凳子挪得更近了些,几乎挨着床沿。
顾恒安心了些,终于闭上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他的呼吸逐渐均匀绵长,显然是睡着了。
裴清梧却没有睡意,就着灯光,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落在他裸露的背脊和腰线上。
新敷的药膏在烛光下泛着微光,与旧疤交错,无声地诉说着这个少年过往的磨难与如今的守护。
心中不由得涌起一股复杂难言的情绪,怜惜、愧疚,或许还有些别的什么,丝丝缕缕,缠绕心头。
夜渐深,寒意侵人。
裴清梧怕他着凉,小心翼翼地拉起旁边的薄被,想为他盖好。
动作间,她的指尖不经意擦过他腰侧完好的肌肤,触感温润微凉,却让她如同触电般迅速缩回了手,心口竟莫名跳快了几分。
她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神,终是将被子轻轻盖在了他身上,仔细掖好被角。
做完这一切,她才吹熄了多余的灯烛,只留远处一盏小灯散发着微弱的光芒,自己在另一张床上和衣躺下。
黑暗中,她能清晰地听到顾恒平稳的呼吸声,与自己有些紊乱的心跳交织在一起。
第45章 未雨绸缪
第二日清晨,裴清梧醒来的时候,日光正斜斜地照进来,落在地上,金灿灿得如同鱼鳞似的。
她直起身子,迷迷糊糊地揉了揉眼睛。
目光看向顾恒那张床的时候,一下子给她吓清醒了——这小子的床空无一人,只被子叠得整整齐齐。
还伤着呢,他怎么跑了?!
裴清梧是一丁点睡意都没有了,猛地从床上坐起身来。
早上的药馆人不是很多,郎中和医工都还有些睡眼惺忪,裴清梧找了一圈,发现昨日值夜的郎中回去了,无奈之下,只能随手扯住一个医工,询问道:“那张床的人呢?怎么不见了?”
医工瞥了一眼,想了想后说:“哦,方才自个出去了。”
“出去了?他出去干嘛了?身上还有伤,到处乱跑什么……”
裴清梧正着急的时候,回头,却见顾恒的身影。
“东家,你起来了呀。”顾恒对上她的目光,爽朗一笑。
下一秒,裴清梧就毫不留情地,一巴掌拍在他脑门上。
“哎!”
她这一下没收着,用了十成十的力气。
天天在案板后边揉面,手劲也不小,顾恒吃痛,往后退了两步。
再开口时,语气都委屈巴巴地:“东家,打我做什么啊?”
“做什么?身上还有伤就往外跑,不声不响的,也没告诉我?你说,我不打你,还打谁?”
裴清梧说着,还要伸手去拧顾恒的耳朵。
顾恒倒也没躲,反而还顺从地低下头,让裴清梧可以拧得顺手一点。
“我问过郎中了,我的伤可以走动,才出去的……嘶,东家,轻一点轻一点。”
顾恒被裴清梧拧得呲牙咧嘴。
“出去干嘛了?”
“买朝食啊。”顾恒晃了晃手里的食盒:“我想着东家要是醒了的话,一定饿了,所以想提前买好。”
原是如此。
裴清梧心头一动,手上却没软,又用力地拧了一下,才道:“算你有心,吃吧吃吧,吃完我们再看郎中。”
说着,她松开手,接过食盒。
揭开盖子,胡饼焦香,混着羊乳甜暖的热气氤氲升起。
她拈起一块递到顾恒嘴边:“喏,伤患优先。”
顾恒赧然,低头咬了一口,酥皮簌簌落进碗里。
二人就着漆案分食。
顾恒低头吃饭时,裴清梧忽然又伸手轻拧他耳朵:“下次再乱跑,仔细你的皮。”
他缩脖一笑:“下次,下次一定跟东家说。”
用完朝食,裴清梧拉着顾恒去看了伤,确认无恙后,才舒了口气,预备回铺子。
“东家,我就说没事了。”
裴清梧横了他一眼:“还敢多嘴?我拧得轻了!”
顾恒讪讪一笑,闭嘴不说了。
酥山小集门口,众人已经在准备着开门了,见顾恒扶着裴清梧下马车,连忙迎了上来。
“东家,怎么了,怎么现在才回来?”
裴清梧望着一双双关切的眼睛,心里一暖:“无妨,遇上了一个疯子,让阿恒受了伤,去看了郎中,所以这会子才回来。”
茜桃“啊”了一声,忙拉住顾恒:“我看看,阿恒无事吧?”
她与顾恒同是从醉月楼出来的,较之旁人,她更担心一些。
“无事,郎中已经给我包扎好了。”
说完话,进了院子里头后,银岚过来,给裴清梧斟了一盏热茶。
裴清梧端起来,热热地喝了一口,见石大勇正往院子里头搬煤,问道:“怎么这个时候就备煤了?”
“东家,秦州秋凉得快,一眨眼就入冬了,早些备下,日子就舒服,再说,还不到真正入冬,买煤便宜些。”
裴清梧点了点头,想起昨夜的那一幕,又问道:“对了石大哥,你每日在外头行走,可有听说过,孙成在牢狱里的事?”
“孙成啊。”
提起这个名字,石大勇轻蔑一笑:“我刚还打算说给东家听呢,那不要脸的,已经死在牢狱里了。”
“死了?”
倒不出裴清梧所料。
“是,就在前些日子,狱卒去送饭,一个一个叫过去,独孙成没有动静,中午也不见饭食被动,走过去推了推,才发现人都硬了。”
石大勇深恨孙成的小人行径,说起来,便眉飞色舞,绘声绘色。
“听说,他丢进牢里的时候,还挨了板子,流了一裤子的血,那里头哪会管,不过都是凭自己命硬扛着罢了。”
“再加上他名声本就不好,狱卒也懒得管,发了好几次高烧,老天爷哪肯保佑这种人,所以,就这么死了。”
裴清梧冷冷一笑:“死了,死了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