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王粲去世已经将近一个月了,这个家没有什么哀伤的氛围。
也许这才是正常的状态。
在路上,我犹豫不决要说什么话才能安慰失去女儿的父母,现在看着苍老,皱纹遍布全脸却没有丝毫伤感的王粲父亲,我反而觉得自己提起这件事情太残忍。
王粲的母亲病了,正在卧室睡觉。王粲的父亲给我倒了一杯茶,坐回沙发上看着他的孙子。
他用笨拙的普通话说:“谢谢你来看她,这么些年,也没人来看她。”
我还没有说话,他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她躺在床上这么多年,就跟睡着了一样。我和她妈都熬坏了。”他若有所思地冲我说。
也是,久病床前无孝子,这话放在父母身上也是同理吧。对于家庭来说,她是个负担,不会说,不会笑,不会挣钱的吃钱机器。人民币放在她身上,像是进了黑洞。
可是,我看向这个黑峻峻的老人,他的身上却是极度分裂的。他爱他的女儿,可是有多爱呢?
他的确是很辛苦,辛苦工作了一辈子,可是这些钱,和当初我们的捐款,他有多少用在了王粲的身上呢?如果不是王粲母亲的坚持,他这幅表情,是不是在很多年前就出现了。
“现在,走了也好,不用躺在床上受罪。”他苦笑。
他讲了很多,讲她当初是怎么活泼灵动,学习成绩是多么好,是多么阳光灿烂的女孩子,直到那场意外。他说了很多,大都跟新闻上说得差不多。
我终于忍不住,说:“叔叔,我和她是一个班的,当初那个事,我多少也知道一点。”
“哦哦,我都忘了,你们是一个班的。”
“为什么要跟记者这么说?”
“什么意思?”他反问我,整个人都紧绷起来,像是弓起身子的老猫。
“事情根本不是新闻说的那样的。新闻说的,半真半假……”
我极力整理自己的措辞,尽力不要激怒他。
他猛地站起来,肿胀枯黄的手指头指着我,声音带着一丝颤抖,质问我:“你凭什么说半真半假,老子说的都是真的!”
“当初王粲根本就没有被校园暴力!欺负别人的是她,不是她被人欺负……”
“那你说,被打进医院的是不是我闺女?”
“可是她没有被校园暴力,她暴力别人还差不多……”
“那怎么是她进了医院?我闺女从来不欺负人。”
“叔叔,大家都不是傻子,新闻记者那些人的鼻子比狗还灵,没过几天他们就会知道这件事情当初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个时候,是你们吃亏。”
他紧闭嘴巴,不说话了。
“叔叔。”见他沉思,我继续劝道,“这件事情,不要再闹了,当初这件事情的前因后果,警察知道,我们班的人全都知道,她们宿舍的人更是清清楚楚,但凡记者去问她们,都能问出来事实真相,撒谎只会反噬。从现在起,就不要回应关于这件事的任何东西了。”
我希望这件事情能够到底为止,我不指望他们能够原谅董媛,我只希望到此为止。伤疤既然不能愈合,但是也不要再去划上一口子。
“你是谁,你为什么来?”他突然问我。
“我是当初……”
“别跟我说你是同学,大老远的,你觉得我他妈好骗?”
他变得有些激动,脸涨得青紫,好像下一秒就要呼吸不畅心肌梗塞死去。
我大脑宕机,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甚至自己问自己,为什么呢?这是一个老旧的事情,其实已经跟我没有任何关系了,我为什么来了呢?
“你跟那个董媛是一伙的。”他肯定似地点点下巴,抬起头来,目光凶狠,伸出手狠狠地推了我一把,直将我推得打晃,一跤摔在地上。
“你告诉董媛,我不会放过她的,我有证据,我不会放过她的。”
他的样子有些可怕,面色赤紫,整张脸都扭曲了起来,嘴唇哆嗦得合不住,好像是董媛直接将王粲杀死了一样。
他蹲下来,一把提起我的领子,狰狞的脸在我面前蓦然放大,大到我能根根数尽他眼中的黄斑和红色血丝,闻到他身上重重的烟味和杂七杂八嘴里奇怪的味道。
我上半身悬空着,像一块破碎的桌布被他轻而易举地提起来。我用力抓着他的胳膊,想要让他放开我。
然而这个满脸皱纹的老人却是如此的有力,我的挣扎半点作用也不起。
“她对我闺女做了什么,她自己清楚。我不会放过她的,我闺女做鬼也不会放过她。”
他的嘴巴一张一合,被黄渍泡透的牙齿散发着酸溜溜的味道,每个字都砸在我的脑子上,砸的我耳晕目眩,下一秒感觉就要吐出来。在一个五十多的男人面前,我竟然一丝一毫挣脱的力气都没有,像个木偶一样被他摔过来,摔过去的。
我不会今天也死在这里吧,我以后再也不多管闲事了,我发誓。不管是什么菩萨还是上帝,快救救我吧。
沙发上的小孩子瞪大眼睛惊呆地看向他,一探究竟我们到底在做什么,过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自己是个孩子,哇哇哭豪起来。
他这才不理会我,将我扔在地上,去沙发的另一边拿奶瓶和小孩子的玩具。
我的脑袋重重地磕在地板上,白色的天花板扭曲成乳白色的牛奶倾斜着流下来,玻璃吊灯破碎成一小小块的橙汁果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