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瑶观察到,方才他说到自己经历的时候,眼神中流露出是自信,运筹帷幄,亮晶晶的,当他说到最后,眼神就暗了下来。
他摇了摇宋瑶的手,“我刻意隐瞒你,因为我选择的路是一条不归路,若有任何意外,宋家的人全不知情,便与你们无关,可以脱罪。”
他全然不提司马怀柔躬身请他为官之事,被他深深压在心底。
“事实就是这样。”陆润之轻轻摩挲着她的手腕内侧,“你不要生我的气了。”
他低垂着头,敛眸,乖巧地等待着审判。
明明他也不曾做错过什么。
宋瑶轻轻叹了一口气,手覆上他的发顶,轻轻揉了揉,“我没有生气。”
陆润之茫然地抬头。
宋瑶的嘴角挂着温柔的笑意,“你凭自己的能力,扭转了局势,解救了母亲,保全了陆家,不曾牵连到宋家,我为你感到骄傲。”
陆润之愣愣地看着她,她眼中理解、包容、温柔,几乎又让他落泪。
宋瑶道:“起初回家找不到你,便去了丞相府,周奶奶对你的行踪闭口不谈,我当时是有些生气,后来仔细一想,便明白你的意思,这不是在家等你回来吗?”
陆润之目光颤动,“你不怪我不辞而别,这么多天不回家吗?”
宋瑶笑,“我岂是蛮不讲理之人。”
陆润之摇头,顿了下,又问道:“你不怪我不守男德……抛头露面吗?”
宋瑶:“我为你感到骄傲。”
陆润之红了眼眶,一个月来的所有紧张、害怕、忐忑不安,全部被她温柔坚定的话语瓦解,如一阵微风,抚平他所有的不安和恐惧,他从来不信鬼神,此刻却无比感念宋瑶能够出现在他身旁。
宋瑶眼中闪过一丝无奈,替他拭掉眼角的泪珠,“你是水做的吗?已经是小陆大人了,可不能再哭了。”
陆润之孩子气般道:“他们又不知道,而且我也不是小陆大人。”
说起这个,宋瑶道:“新帝没有留你在他身边吗?”
陆润之一僵。
宋瑶以为自己的话引起了歧义,又解释道:“我是指留你在朝为官。”
陆润之眼眸闪了一下,躲开她的眼神,半响才道:“没有。”
宋瑶笑了笑,“你骗我。”
陆润之心里一跳。
宋瑶:“换个角度思考,若换做我是皇帝,有你这样的臣子,断然不会放你走的。”
“那你呢?”陆润之听她这么说,脱口而出,从她进门开始第一次直直地望进她的眼里。
宋瑶叹了一口气,第一次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起身从抽屉里拿出了信封,递给他,眉眼是温柔包容的笑意,“这是我送给你的礼物。”
陆润之愣愣地问:“这是什么?”
宋瑶将信纸放到他面前,指了指,道:“你打开看看便知。”
陆润之实在想不出是什么,依照她说的,打开信封,里面是折得整整齐齐的宣纸,他展开一看,瞳孔猛地收缩,捏着信纸的手像是被烙铁烫到了一般,猛地一抖,信纸飘落在地上。
宣纸右侧赫然写着:放夫书
陆润之的大脑一瞬间空白,手不住地颤抖,一瞬间就像是从天堂掉落地狱,摔得粉身碎骨。
他不明白为什么。
只觉得没有谁比她更残忍。
一瞬间,陆润之空白的大脑只剩下唯一的念头,眼
前模糊得看不清宣纸上的字,却不知为何依旧被刺得双眼发痛。
他声线抖得像是被冻僵了般,终于问出了那个心里愈发清晰却不敢细想的疑惑。
“宋瑶,你到底,爱不爱我?”
第61章
《放夫书》
“盖闻妻夫之缘,恩深义重。”
“若结缘不合,比是怨家,故来相对。”
“妻则一言数口,夫则反目生嫌。既以二心不同,难归一意,快会及诸亲,各还本道。”
“愿夫相离之后,鸿鹄高飞,一举千里,羽翮已就,横绝四海,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
“至此。”
“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他从来都不知道,她从不爱读书,写出来的文字却字字珠玑,远远比她说出口的话语更锋利。
什么叫做“结缘不合,比是冤家”?
什么叫做“二心不同,难归一意”?
她在说什么?
陆润之觉得自己前一刻如履平地,下一刻脚下的路却忽然消失,脚下猛地踩空,猝不及防坠入万丈深渊,心跳似乎都要停止了。
是了,他从来都看不懂她。
她似乎永远都是带笑的,温和的,包容的,从不与他生气。
她爱护他,支持他,照顾他,却从不要求他什么。
陆润之没有感情经历,却隐隐觉得,喜欢一个人不是这样的,他希望她有空的时候陪着自己,希望她离别的男子远一点,想时时刻刻与她亲近。
她也会有粘着自己,也会主动与别的男子拉开距离。
但是她从不吃味,即使刚才听到他与司马怀瑾有往来,神色还是一如既往的温和包容,一点也不担心。
而且,除了新婚那晚,她从来不碰他。
她在他面前永远都是冷静自持,宽容温柔的,他不懂她在想什么,不懂她想要什么。
甚至不知道她为什么,不要他了。
她真的喜欢他吗?
陆润之低垂着头,握紧拳头,仿佛在抑制自己的情绪,但是依旧不住地浑身轻轻颤抖。
宋瑶看了他一眼,他垂着眼眸,睫毛都被打湿了,像湿掉的黑色羽翼,大颗大颗的泪珠一颗一颗地从眼眶滚落,他哭得悄无声息,却要碎掉了。
宋瑶叹了一口气,把掉落地上的放夫书捡起来。
她自是喜欢他的,正因如此,才放他走。
他只是十几岁的少年,在感情方面,一片空白,打个比方,现在就像是他拿到了梦寐以求的清北录取通知书,却选择回去结婚生子,当家庭煮夫。
她自有很多种办法,可以让他心甘情愿地留在身边,只是她不想看到他折断羽翼,被困在后院,心中永远都有遗憾。
她希望他勇敢地走出去,在擅长的领域闪闪发光。
感情是一时荷尔蒙作祟,不值什么。
既不能两全,那便分开。
宋瑶将放夫书放在桌上,掏出手帕,给他擦了擦眼泪,谁知越擦他的眼泪掉得越凶。
陆润之挥开她的手,抬起眼睛,声音哽咽,咬了咬下唇,固执地问道:“你还没问答我的问题。”
那双盛满眼泪的双眸轻轻颤动,像是忽然被抛弃的小奶猫,在汹涌的车流中彷徨无助,迷茫无措。
宋瑶摇了摇头,“这不重要。”
“这很重要。”他看着她,一颗眼泪又掉了下来,砸在了宋瑶的手背上。
宋瑶看向自己的手背,无奈地叹了口气,只有小孩子才会纠结这个问题,她便回答了他,“自是喜欢的。”不然她又不是慈善家。
听到她的回答,陆润之愣了一下,接着灰暗的眼睛浮现点点的光,像是溺水等待死亡的人又被她拉回岸边。
“那你……是生我的气了吗?”他仿佛看到了希望,眼中浮现希冀,整个人重新鲜活了起来,忽然如此,他说话都有些紧张结巴,“我不是故意骗你的……新帝确实任我中书令之职,我已经拒绝了,便觉得没有必要与你说,我以后……与她们再也没有任何牵连,不会有人打扰我们的……我虽然不会打理家业,但是我可以学,现在已经会看账本了……你知道我很聪明,很快就可以学会的……”
忽地,他灵光一闪,想起来什么,攥着她的袖子,声音哽咽,“姐姐,你不要生我气了……你答应过我的……”
看着他患得患失,眼里含着泪水,却不断想证明自己的模样,宋瑶忽然心中一疼,将他揽入怀中,叹了一口气。
她不想看到他如此模样,她希望他永远自信,永远做尊贵的小公子。
“子澈,你不必如此。”
“你知道,我并没有生气。”
陆润之在她怀中,双手紧紧抓住她的衣服,嚎啕大哭,“那你为什么……为什么不要我了?宋瑶……”
宋瑶揽住他,温柔地抚摸着他的头发,没再说话,任由他发泄情绪。
他从未哭得如此凶过,仿佛要把这阵子所有积压在心里的恐惧和委屈全都哭出来,这些日子,殚精竭虑,担惊受怕,母亲离开,现在连她也不要他了,他就像是被抛弃的幼崽,无所适从。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不哭了,拿起她的袖子擦了擦眼泪。
宋瑶被他的动作弄得哭笑不得。
擦干了眼泪,他的眼睛肿得跟核桃似的,声音也有些嘶哑,但是依旧固执地问她要个答案,“为什么赶我走?”
他真的很勇敢,方才以后他会在她怀里哭睡过去,进而逃避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