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趟谟城之行,他本不用来。毕竟此前已经跟着胡元杰来回过两次,第一次还遭遇袭击险些回不了家,若说从不跟镖的少东家想出来体验一番吃了苦头,回去装个辛苦模样也尽够了。
宿大当家最忧心的,便是这个儿子将来若接任镖局事不能服众,因此近期才赶他出来随镖长长见识。没想到第一回出远门,镖队就遭重击,儿子也险些丢命。
明明出发前也算过吉日,却偏生出这样大事,倒像是宿钰荣命里就不该沾镖局的事儿似的。
宿大当家当即歇了念头,心想哪怕惊雷镖局日后转手他人,也好过硬逼着无心于此的儿子连累性命,只当宿钰荣不是干这行的材料罢。
却没想到,宿钰荣自来过谟城后,心有绮念,又不好对外言说,于是找了旁的理由,硬缠着又要跟镖队出行西北。
儿子突然对自家生意上心起来,宿大当家反而头痛不已:“又跟西北的镖作甚?你非要去,就跟江南那趟,离得近些也好回来,何况江南不比西北有趣些?”
宿钰荣嘴硬:“我又不是为了有趣才跟镖,是此前见西北壮阔,颇为想念……”
家里人硬拗不过这任性少爷,只好随他去了。
见冯芷凌清丽身影出现在自己面前,宿钰荣才觉这一路风餐露宿倒也值得。
宿钰荣上回离开谟城之前,忍不住找人定做了一盒花样精致的点心偷偷送去嵇府。因为这糕点师傅是西北难得见到的细致手艺,他在酒楼无意中尝到,便想让冯芷凌也尝一尝。
听说嵇将军夫人是上京的商家小姐,成亲后才跟着夫君来谟城这等荒僻小城,气候饮食都大不一样,恐怕这日子过得并不惬意。
毕竟上京繁华,谟城枯燥。
宿钰荣初时未觉自己动心,只是觉得谟城那位年轻夫人沉着又美貌,气质夺人,才在他心中留下些涟漪。未想到,反倒是离开谟城后,一路荒芜之中,他竟对佳人愈发心心念念起来。
只是这念头他决计不敢对人透露。宿钰荣以往常去青楼酒馆,算是欢场高手,但再如何寻欢作乐,也知道已为人妇的女子不是他该肖想的人。
此前回去路上,宿钰荣沉默寡言许多,胡元杰还不大习惯,以为自家少爷是被凶恶的匪寇吓着了,现在才在后怕。他是万万料不到宿钰荣这万花丛里过尽的浪荡公子,这回自顾自尝尽了动心却不能触碰的苦涩。
冯芷凌上得楼来,见宿钰荣在颇有些意外:“宿少东家,好久不见。”
“许久不见。”宿钰荣这回倒是客气地回了一礼,叫旁边的胡元杰都感到不习惯起来。
他家少爷一向嚣张得不知礼数,今日怎倒有些长进?
冯芷凌笑着同胡元杰问好:“还以为要再过几日才能见你们来,今日竟就到了,实在惊喜。”
胡元杰忍不住笑着回应:“夫人客气了,我们走镖之人,擅长的就是脚力活罢了。若不是前儿夜里下了场大雨,道路泥泞了些,原还该再早两日来的。
”
冯芷凌特地上来自然不是为了打听镖队的行程如何,寒暄两句便进入正题:“请问诸位欲几时回程?实不相瞒,我家中有急事,欲归一程,若能与镖队同行,路上方便有个照应是最好。”
闻言,宿钰荣脸上控制不住地微露喜色,还没开口,胡元杰先将话头截了过去。
“看您说的,我们镖队来这儿就是为您的生意。若夫人有事需镖队护卫,我们尽可随您的行程。”
宿钰荣亦连连点头,对胡元杰的话语十分肯定。
冯芷凌略安了心,道:“如此最好,只恐有些仓促。若是可以,或许一两日内便要出发了。”
“无妨。”胡元杰忙道,“我们今日卸了货,休整一夜正好。只是可能要收的货便有些来不及整理齐全。”
“这趟货赶不及的,下一程我会派人提前备好,运送的费用也一并补上。”冯芷凌下巴轻轻一扬,“请放心,必定不耽误此前谈的生意。”
胡元杰爽朗道:“那倒不必,照原样就行。夫人与我们惊雷镖局是什么关系?那可是我们少东家的救命恩人,这点小账也要同您算,那我胡某无颜行走江湖了。”
见胡元杰不肯,冯芷凌也没强求,横竖她也让利了许多给镖队生意,若与惊雷镖局长期合作愉快,自是不差这点小账推来算去,计较那几两辛苦费了。
*
镖队匆匆启程,已是一日之后。
恰好冯芷凌给隗宗平送了信去,对方亦乐意拖家带口跟这趟镖队一起出发。到最后,启程时的车队人数已是出乎冯芷凌意料。
本以为只能自己带着紫苑与阿金阿木,最多临时雇几个护卫上路。
最后却是惊雷镖局十几个镖师及隗家五六个护卫,共同护着嵇隗两家约二十口人上了路。
胡元杰感叹道:“我们镖局许久没接过护人的行程,多是送货,倒是好久没见这样浩浩荡荡的队伍了。”
宿钰荣乜他一眼道:“才几十个人,算什么浩浩荡荡?”
胡元杰有些憨直地挠头道:“胡某毕竟一介武夫,没什么文采,少爷你也不是第一回知道。”
宿钰荣虽然装作找胡元杰斗嘴说话,实际却还是暗暗留意着马车里的动静。
冯芷凌说急着回上京,想托镖队护卫同行,他是极兴奋的。原本想着心动的女子已为人妻,又隔这千里遥远,他哪怕回回有镖来跟一趟,也未必能见到几面。
却没想,她主动提出要与镖队同行,宿钰荣自然忍不住幻想了一连串路途中朝夕相对的景象。
只是他没料到同行的人这样多,并不止嵇府几个人而已。别说与冯芷凌碰上面,便是特地驾马走在她的马车旁都十分显眼。
为了避嫌,宿钰荣只好装作不在意模样,径自驾马在前面领路。实际上耳朵却是竖着,想知道后头马车里发生了什么。
只可惜,他什么也听不到罢了。
载了女眷的马车都在车队中间,护得严严实实。冯芷凌自然是同紫苑一辆,两人方便照应又空旷舒服些,隗家亲眷的三辆马车则在后面。
人多虽是好事,但行进的速度难免会慢些。冯芷凌叹了口气,也罢,能尽快上路就好,至于其它,强求不了了。
她的东西,都由紫苑收拾妥当了。只是有一个包裹,是她自己亲自去嵇燃房中收拾好后,拿过来马车上的。
紫苑见那包裹被自家夫人轻柔地贴身放着,不由好奇道:“是否落下了什么,怎的不叫紫苑去替您收拾过来?”
冯芷凌摸了摸包裹,笑道:“不是什么必须的物件,只是出门前才想起来,觉得还是带着的好。”
那包裹里,是与短弓成对的那柄短刀。
还有,曾被她母亲宓静秋送给少年嵇燃……
那块刻着她幼时小名、载满祝愿的白芷凌空平安玉。
第46章 两途:话闲常稍稍想起他几回……
冯芷凌本没打算带上这两件东西,只是临出发前望见院中的箭靶,想着弓箭可用于防身,带上也无妨。后又想起成对的那柄短剑,干脆一气取了过来。
至于那块被嵇燃收好一路带着的玉牌,冯芷凌犹豫一阵,到底还是顺手拿走了。
她无法预知此番回京,究竟是福是祸。只能借母亲当年祝愿,希望嵇燃和自己都能好好继续原本该有的人生。
如意许神佛,若愿若安平。
她的一生与嵇燃的一生,两番交错,这块玉都是见证。若今后还有新的风浪兴起,便让平安玉去继续保佑母亲所期望保佑的那个人罢。
车队悠悠启程,将这段短暂又充实自由的谟城时光,丢在了冯芷凌身后。
*
马蹄飒烈飞扬,奔驰在荒芜平原上。
秋凉得渐渐厚重,寒风迎面刮得人有些微疼痛,然而旷野中央这群疾驰的骑兵,个个神情坚毅,毫不在意深夜里格外刺骨的阵阵风刀。
初动身那几日,还可在白日里狂奔赶路,到如今,只能借深夜几近于无的月光潜行。
越临近上京,他们行动越是谨慎。
沿途的城镇已密集起来,然而嵇燃所率队伍却不能泄露行踪丝毫,他们只好尽量避开可能被城衙及百姓留意的区域,白日寻隐蔽些的位置驻扎休整,黑夜里尽力赶路。
一两日也就罢了,连续十几日如此奔波,纵使性子开朗爽快些的陆川,也因赶路疲惫而闭了嘴,再没多余精力沿途闲谈说笑。
嵇燃倒是安静得一如既往,他本就不是爱在人群面前谈笑的性子。只是昔日整洁俊毅的脸上也起了厚厚一层胡茬,看上去邋遢糙粝许多。
若冯芷凌在他面前,只怕一时会认不出来。
想起还留在谟城家中的那人,嵇燃淡漠的眸底才稍泛起些许温度。
以往有军务在身,出门去何处、待多久,他都无所谓。横竖孤家寡人一个,并不愁有人担忧惦记,他就是战死在外头,也只有昔日交好的几位同僚,或能在他的祭日替他洒一杯酒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