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芷凌叫娘娘费心了。”冯芷凌盈盈拜谢。生母已不在世,父亲又不上心,只能连累宫里的姨母代为操劳终身大事。
“姑娘不必见外,您好好儿,娘娘心里就高兴。”姑姑笑道,“这一沓画像不多,老身给您讲讲这些子弟家世,回头若大家筵席游玩,许有见面机会,姑娘也可留意眼缘。”
说是不多,金姑姑最后却将到月落梢头才走。京中适龄子弟家世情况,甚至包括七姑八姨那些圈圈绕绕,讲了几个时辰,冯芷凌已听得头昏脑涨。
“这一位年纪轻轻,前年儿才中的探花,炙手可热好儿郎呐。”金姑姑似乎也看好这位面容俊秀的少年书生,“家里头人也简单,只有一母一妹。母亲年迈不掌事,妹妹过不几年也是要嫁人的。若是结亲,姑娘就是府中唯一管事的主子,没有打秋风的亲戚受气。只是也亏在人脉单薄,没个亲友帮衬热闹。”
“这一位,乃是宣平侯幼子。家世显贵,为人谦正,难得贵族子弟里不骄不躁的性子。也素来得宣平侯宠爱,虽轮不着爵位,日后分府只怕也与世子境遇不相上下。只是宣平侯夫人脾性暴躁,不是好相与的婆母。”
“这一位,当前官至北城兵马指挥司。品级虽不算高,胜在性子忠正实诚,颇受上司赏识,光景不会差。就是武人世家出身,自小起就摸爬滚打皮糙肉厚,心思粗放,不定能疼人。还是得再观望……”
金姑姑对画上各家子弟一一评判,三言两语先交代家世与优劣。能由贵妃挑选,拿来冯芷凌面前相看的,自然不会有那尽不好的。只是这一沓画像之下,竟压了一张有些眼熟的面孔。
“这位,您似乎没提?”男人硬朗面容上一闪而过的刀疤犹在眼前,冯芷凌便忍不住发问。
“啊……这一位。”金姑姑面露难色,“实不相瞒,本不该有这画像。是娘娘替姑娘相看时,圣上恰好来重华宫里撞见,非要加进来一个。娘娘替外甥女相看外男,本有些不妥当,因此更不好违逆意思,惹圣上不快,只暗暗叫老身不必将这一份与姑娘细说。”
见金姑姑如此说,冯芷凌虽好奇也不便追问。金姑姑脸色却忧虑起来。
细想片刻,还是对冯芷凌道:“既然姑娘问了,老身就还是与您说一说利害,好叫心里有个准备。这位嵇将军是新提拔的中郎将,战功赫赫,端是年轻有为。只是亲缘浅薄,且无甚家世,因此不大好。昔日作战脸又留了疤,这颜面就得差了一截。”
金姑姑说着,神色越发为难,“这样男子,娘娘自是不会答应。只是圣上今日,竟看着兴致勃勃似的,非来插这一手。这下好了,姑娘若不相看这一位,倒是驳了圣上脸面。可若说真把个外甥女就这么安排出去,贵妃娘娘的心口都要滴血哟……”
“姑娘也不必太忧虑。此事未定,不是没有余地。娘娘已有谋划,回头她再与圣上周旋说法,姑娘还是可紧着那条件好的相看,若时机妥当,娘娘再去求个脸。若得圣上赐婚,未来夫婿即便家世出色些的,也绝不敢怠慢姑娘。”
第4章 旧怨:郎负心我母亲当年执意下嫁……
冯芷凌闻言沉默半晌。
虽说贵妃叮嘱,不许金姑姑多提嵇将军画像的事情,可毕竟事关上意。若圣上只是心血来潮也就罢了,要是有意插手,贵妃却不肯配合,少不得圣上对此事会心有芥蒂。
金姑姑显然也知道这道理,未尝没有叫冯芷凌看见画像,主动发问的意思。原委她已告知冯芷凌晓得,如何选择,就看冯芷凌自己心意了。
“圣上属意的男儿,必不会差。芷凌蒲柳之身,婚姻大事有圣上把关,岂能不谢隆恩?”冯芷凌缓缓道,“只是女儿羞涩,不敢多言。姑姑今夜回复娘娘,可道……”
“芷凌姑娘看似尚无中意之人,只是察其观览画像,似乎偏爱魁梧男子多些,不喜文弱清瘦。言谈之间,极避讳婆母严苛,妯娌吵闹。”冯芷凌垂下眼睫,“大致这样意思,该如何说,姑姑可自行斟酌分寸。”
“姑娘聪慧明事,不怪乎娘娘疼你入骨。”金姑姑一听便知,这样说法只是为了叫琪贵妃心里好过罢了。万一圣上有意指婚贵女给下臣,谁又能真抗旨不遵呢?
只是外甥女自己似乎也偏爱,总比一味强塞来的叫人心里舒服些。
“时辰不早,老身也该回宫了。”金姑姑起身告辞,“娘娘那里,老身会按姑娘意思,好生禀报。”
重华宫内,正候着回音,神思不属的琪贵妃听了金姑姑的复命,皱眉追问道:“若若真是如此表现?可别是你领会错了。”
“老身陪娘
娘宫中浮沉十载,岂会这点脸色看不明白?”金姑姑垂头答道,“若芷凌姑娘并未介怀,圣上亦有意成全,娘娘不若……谨顺上意。”
“这孩子,向来端雅文静,本宫还以为她会欣赏那诗书气些的矜持男子。”琪贵妃自言自语,“不过,自古美人慕英雄,倒也说得过去。本宫只是担心武官粗手粗脚的,不懂得疼人。”
“原本想挑多几位玉树儿郎,叫若若自己相看喜欢,日后好成一桩美事。圣上竟……这嵇燃是个什么来头!身家不显,还破了相,却连累若若。这一回,到底是本宫误了事。”贵妃不由悔愤,对自己素未见过的这年轻将军,已是心怀不满。
“据说这嵇将军曾是三皇子出征平淮南叛乱时,麾下招揽的一员小将,武艺高强,颇得军中将领赏识,少时曾随威武大将军驻守荒漠五年。此番回京领功,才将受了圣上的赏。”金姑姑在宫中消息灵通,便主动为主子解惑。
贵妃闻言,眉头皱得更深。
“竟是老三那一派的……”
“三皇子平常看着是谦和本分,只是大宝之位,哪个皇子心里没点谋划?如今太子行事浪荡,圣上属意不明,三皇子若能继位,嵇燃必得从龙之功,倒是前途无量。可若三皇子输了,这败军之将……”一想到外甥女若被指给嵇燃,定下亲来,说不准今后还有波折,贵妃更觉不妥当。
暗暗下了决心,不能叫视如珍宝的唯一外甥女,嫁给朝不虑夕,命途危浅的孤独武将。
*
离着重华宫遥遥数里的皇宫北面,是恢弘大气的皇子王宅。
除了已早早出宫建府的太子,当今圣上剩下的四位成年皇子,均居于此,只是各自独立宅邸,素日行动并不交集干扰。
庭院深深处,转过满月拱门,沿文石小径前行数百步绕竹林而过,入目即是一泊开阔亭湖,亭脊飞衔蜷云,珠帘垂掩清波。当中有一身材高大的玉冠男子,正散漫靠着椅背,玩味垂目于眼前跪拜禀报的下属。
“嵇燃升中郎将,受上赏,为人更加狂傲,屡屡对殿下命令不以为意。此人虽作战孤勇,然命宫破军,非池中物,恐妨害殿下将来大业。”
这样的劝诫,三皇子李成哲,早已不是第一回听见。
锦衣华服的皇族,正倚着满铺雪白狐裘的乌木交椅,手指关节缓缓摩挲盛满美酒的鎏金夔纹酒器,闻言,不过不甚在意地笑一笑。
“吹毛立断,削铁无声的一把好刀,即使锋芒迫人,主人又怎会舍得不要?”三皇子喃喃。随手将斗值千金的一捧美酒,兴致缺缺地挥洒进横波轻翦,澄碧般的湖水里。
“日后这些嚼耳根子的活计,就别在本王面前作了。”男人慵懒的眼神里隐含威压,“你们捡去的功劳,本王从不过问,现如今不过父皇补偿边关将士一点升迁,就叫你们看不过眼?嵇燃尚且没有这样小的气量,倒显得你们几个做贼心虚。”
“您说得是。”受人之托,来告小状的属下心虚地深躬着腰,揣在袖筒里的手不敢伸出来擦一擦额头冷汗,“是臣下莽撞。只是见此人近来时运还济,唯恐他得圣上青眼后,敢不将殿下放在眼里……”
“得父皇青眼又如何?不过更利将来为我办事罢了。”三皇子不以为意,“此人与你们不同,向来不为功名财宝所动。若无本王知遇提携之恩,他怎能从一介小小无名兵士,做到今日统领禁宫的中郎将?哪怕再得上头那位重用,他嵇燃也是本皇子手下忠心耿耿一条好狗!”
皇子自觉运筹在胸,志得意满。怀着小心思的属下不敢在这当口继续点火煽风,只得唯唯诺诺禀报了其他事情后缓步退下。
“可是有那不长眼的人,叫殿下生气了?”见三皇子独坐亭中许久,府上歌姬方敢稍靠近湖心亭,扬颜媚笑,“让君儿来替您斟酒罢。这些伺候的躲懒鬼,竟叫殿下一个人在这饮酒,也不上来照顾。”
君儿是昔日三皇子出征归来途中,地方官进献的一位美貌歌姬。身姿曼妙,知情识趣,何时应规矩本分,何时可娇痴嗲横,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因此被他一路带回京城,极受宠爱。
“本王身边尽是些蠢材,除了你,还有什么人长了眼么?”三皇子示意君儿上前来,一把搂住她调笑,“一个两个都只盯着眼前挂那块肉,竟不知为本王想想后头的通天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