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是吧,不过你可以放心,容都很安全。”羡予以为葛秀是担忧安危,语气还算轻松,一来是她相信殿下,战火若是真要烧到都城,那大梁也快完蛋了;二是她也不想这种阴翳波及葛秀,于是尽力安抚下她,无论要不要打仗,她都是无辜的民众。
葛秀却不依不饶地继续问:“要和北蛮打是不是?我看报上说,会从容都调兵去烟州。”
羡予注意到了她突然急切的语气,葛秀情绪骤然上升,但她素来是一个沉稳知礼的丫头,这不太正常。
羡予示意她来到自己身前,注视着葛秀的灰眸,目光平和,轻声道:“是。怎么了?你在担心什么?”
望着施小姐澄澈如水的眼睛,葛秀低下了头,闷闷道:“书上写,有些犯人会有充军的刑罚……”她略有停顿,“我爹他……会不会被发往烟州?”
她复又抬头,眼睛亮亮的,没有半点对她尚在牢中“父亲”的担忧,全是对终于要摆脱卖女家暴爹的期待。
“发配边军的审核流程非常严格,且是重刑,你……”羡予止住了对葛秀“爹”的*称呼,丫头其实不太乐意称呼那个莽汉为父亲,“牢里那位,刑期本就只剩一年,如今朝廷兵力尚可,远未到四处抓丁充军的地步,他大概是不会被送到烟州的。”
听到这个否定的回答,葛秀稍显失落地垂眸。下一瞬,她感受到施小姐轻柔地抚开了自己因过长而挡住眼睛的额发,这让葛秀对自己方才的态度有些愧疚。
半年多前葛秀就表达过对她“爹”即将出狱的担忧,她那时说想趁这段时间努力多攒些钱、多识些字,好在一年后换个地方生活。
听起来是对美好未来的期待,但羡予还是敏锐地窥探到了这点隐晦的情绪。
葛秀在意这个无可厚非,若是她爹真会被拉去充军,算是免去了她的后顾之忧,她也不用纠结着攒钱跑路了。
现在看来,识字对葛秀来说实在太简单了,她记忆力实在惊人,称得上是过目不忘。半年前她就能自己阅读报纸,现在兴许都能直接去四海书院听课了。
思及此处,羡予笑起来,安抚地拍了拍葛秀操劳农活而有些粗糙的手心,“好了,你不必担心他,上回不是还大胆地说要自己搬去别处吗?”
“我支持你,去合州怎么样?搬得远远的。”
葛秀有些震惊,没想到施小姐竟然记得自己半年多前说的话,也没想到怎么突然说起合州了?
羡予笑眯眯地抓起她两只手,“我在合州办了一家书院,你要是想继续读书,我就送你去那儿。你这样聪慧,说不定能成为我们书院第一位女秀才呢。”
“要是想做其他活计呢,合州也有我的产业,去做帮工、学徒,还是自己种地,都随你。”
“你年纪还小,不必担心打仗,也不必担心你那个爹,都有我在呢。”
都有我在呢,这短短五个字,让葛秀转瞬间就红了眼眶。
她一直独身一人,凡事能自己独立完成的,她都会避免给别人添麻烦。她一个人过完了新年,一个人规划自己的未来,一个人面临生活的所有挑战。
只有施小姐,她给对方添了这么多麻烦,施小姐仍然不遗余力地帮助她、温和地安抚她。
也只有施小姐,还会和她说,“你年纪还小”,这才让她想起,自己过完年也才十三岁。
葛秀鼻腔一酸,泪水已经溢满眼眶,她不自觉弯下了背,但又怕自己的眼泪弄脏施小姐裙裾上精细的绣花,于是原地跪了下去。
羡予怔住了,没想到她怎么突然就双膝着地,赶忙想把葛秀拉起来,这丫头却已经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双手搭在她膝头,埋头于自己臂弯里痛哭。
羡予只好俯身拍拍她的肩背,任葛秀伏在自己裙边发泄情绪,顺便挥手叫青竹给这丫头换盏蜂蜜水来,这都快把自己哭干了。
好一会儿后,葛秀才缓过来,仰头便看见了施小姐神色关切的面容。
羡予轻轻拍拍葛秀的手,什么也不问,只是递给她一盏蜜茶,腾起的白雾里散发着一点足以抚慰人心的甜蜜气息。
葛秀哭的眼睛通红,被泪水洗过的灰眸却莫名显得更深了,显出更接近一般大梁人的深棕色来。
她接过施小姐手中的茶盏,但一口没喝,依旧跪在原地,将那盏蜜茶搁回了羡予手边方桌上。
“多谢小姐。”葛秀说话还带着明显的鼻音,努力扬起一个笑容。
羡予没应,眉心带着明显的担忧,她不知道这句“多谢”是在说手边这盏蜜茶,还是在谢她一直以来的帮扶。
若是后者,这句话听起来就像待她还完这些人情,就要和自己划清界限似的。可葛秀并非过河拆桥之人,她是个知恩图报、知礼守信的好孩子,难不成是另有隐情?
她想将葛秀拉起来,对方却不肯动,羡予没法子,只好维持着这个微微倾身的姿势,听听对方究竟要陈什么情。
葛秀扯了扯嘴角,大约在想该从何处说起。
她略仰头凝望羡予的面容,回想起抚兰溪边初见施小姐和她的同伴们时的情形,她那时并不知这是镇国侯府的小姐。
在葛秀心里,若天上真的有菩萨,那肯定就长施小姐这样。自己一定是撞了大运,才遇到这样慈悲心善的小姐。
葛秀的人生就在那天发生转折,一切都朝着积极的方向发展,再也不见往日阴霾。
施小姐于她,称一句再造之恩也不为过,只要施小姐需要,她愿意付出一切。
葛秀太过紧张,因为自己接下来要说的事实在超出常人想象,大概会立即让施小姐对自己产生难以挽回的厌恶,她垂在身侧的双手都有些颤抖。
她努力平缓下语气,但仍然带着点痛哭后的哽咽:“我娘、我娘在我六岁的时候,嫁给了我现在的爹,后来她常常被打,八岁的某天早晨,我一起来便发现她不见了。”
羡予听得有些痛心,轻声道:“我记得,你和我说起过。”葛秀那时说自己是很小的时候随母亲搬到秋阳山脚下的,她那时才知晓葛秀并非现在这“爹”的亲生女儿。
葛秀便继续往下说:“我六岁之前,生活的地方不在这里。”
羡予点点头,不太明白小丫头为何说起这个,但还是想对她说一句“辛苦了”。
葛秀的笑容有些苦涩,她不敢再去看施小姐,头都快埋到胸口,甚至觉得对方怜惜的目光落在自身身上都有灼烧的痛感。
“六岁之前,我甚至不是大梁人。”
“我娘是烟州人,她年轻时被北蛮人掳走,献给了一个小头领,被□□后生下了我。”
“七年前,施将军大败北蛮,我娘才有机会带我逃回大梁,一直逃到容都城外,她才觉得安全。”
“伤害我娘的那个畜牲,叫锡德。”
这简短的信息反复冲刷着羡予的脑海,字字犹如雷霆万钧,让她再听不清其他任何声响。
厅堂的光线暗了一瞬,羡予恍惚抬头,钟晰正站在门口,不知听了多久。
第101章
钟晰跨进厅堂。
他逆光而来,羡予几乎看不清殿下脸上是何神情,高大的身形将屋外的寒气一并带到室内,强烈的明暗对比带来一种极强的压迫感,这让羡予下意识搂住了跪在自己面前的葛秀。
葛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顺着施小姐的目光疑惑回头,看见来者后,眼眶红红地转变方向给钟晰行了个礼,“程公子万福。”
羡予表情复杂地松开葛秀,把她牵了起来,让小丫头站在自己身边。她都不知道自己面对的是谁呢。
钟晰自己找到位置坐下,他在羡予面前动作都是自如轻松的,但此刻眉目间尽是霜色,难辨情绪。
殿下一言不发,羡予便知道,关于葛秀的身世,他应当在门口都听完了。
但他没有要插手羡予和葛秀交流的意思,只是坐在一旁沉默。
羡予再次抬手,一节一节掰开了葛秀由于过分紧张而攥紧的拳头。
她轻轻抚过小丫头被自己指甲印出深重痕迹的掌心,话音简短有力:“你就是大梁人。”
听见施小姐轻柔但坚定的声音,葛秀又想哭了,她快速将眼泪蹭在袖口,哽咽着重重点头:“嗯!”
羡予浅浅弯起嘴角,目光柔和如潺潺流水,能抚平所有情绪和伤痛。
全程目睹两人动作的太子适时转去了内间,她俩大概还有别的话要说,自己在场会让葛秀有所顾忌而不敢表达。
大约一刻钟后,羡予步入内间,发现殿下正坐在靠窗的罗汉榻上,翻自己留在那儿的话本,并未因方才葛秀的消息受太大影响的样子。
“我让葛秀留在府里住一晚,这个时辰了,她出城走夜路太危险。”
羡予坐到另一侧,边说边抽开了殿下手中那本和他严肃气质截然相反的情爱话本。
钟晰手上没了东西,便眼疾手快地抓住了羡予还未收回去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