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交握的手搁在中间小几上,羡予不闪不避地直视殿下的目光,坦然问道:“关于葛秀的身世,殿下怎么看?”
她问得直接,因为不想有问题搁在她和殿下之间,时间久了,再轻微的矛盾都会变成隔阂,所以一定要及时解决。
谁都没想到葛秀的生父是锡德,这个故事的狗血和离奇程度可比羡予扔开的那册俗套话本强多了。
忆起锡德此人,羡予这才惊觉他的确和葛秀在五官上有些相似之处,特别是眼型。葛秀有继承自他这个生父的灰眸,但瞳仁颜色已经比塔纳人深很多,有些光线下已经很接近深棕色,大约是她母亲的影响。
“我的看法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自己的看法。”钟晰语气平静地回道,这是他今日在羡予面前说的第一句话。
羡予赞成这一点,所谓血缘和身世,对“阵营”的约束其实并不高,乌先生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你认为自己是什么人,那就是什么人。
见羡予点头,钟晰钻开她的手指,和她十指紧扣,开始控诉:“你看见我来时,抱住了她,是怕我杀了她么?”
他极少在羡予面前提及这种血腥气较重的词句,现在大约是战事将近,也没那么多顾忌了。
羡予沉思片刻后,颔首承认:“有一点。”
无论他们在乎与否,在世俗眼中,葛秀和锡德的关系都是绕不开也忽视不了的。
那可是锡德,羡予自己都难避免起杀心的人。
但下意识保护对方的动作也让羡予明白,在她心里,葛秀是葛秀,锡德是锡德。
何况葛秀本人也不愿承认这个血缘上的父亲,甚至十分仇视。
突然出现的程公子离开厅堂后,“大梁人”的身份得到施小姐认可的葛秀敞开心扉说了许多。
在小丫头心里,她没有父亲,“生父”和“养父”都罪该万死。
难怪她对即将和北蛮开战一事如此在意,一是怕自己身世被揭开惹来祸事,二也是实在盼着这两个“爹”能去死。
羡予没问这些,葛秀自顾自地低头忏悔和道歉:“起初我不知您是镇国侯府的小姐,后来知道了……我也不敢说,我怕您从此厌弃了我。”
镇国侯府和北蛮人的血仇,全天下都知晓,而她流着一半北蛮人的血。
说到这儿,她大胆地抬眸看了一眼羡予,确认施小姐并未生气后才接着道:“我不能接受。不能留在别院读书也没关系,求您别讨厌我。”
羡予没忍住笑了一下,“没有,我不讨厌你,我也希
她转到了另一个话题,“
,只求她平安,我自个儿能照顾好自个儿。”
的肩膀,命运推着她必须早熟和懂事,这样看来,全家,对她来说也算幸事。
气氛有些沉重,羡予望着葛秀还带着红血丝的双眼,轻声问:“你怨她么?”生下你,又不能管你。
葛秀极轻微地笑了笑:“我十分感谢娘亲,她当年逃回烟州已经十分艰难,但她没有抛下我。”
“若不是她,我大概早就死在草原,死在北蛮人的屠刀下了。”
早几十年前,北蛮常袭略凤回关,并不深入,但天凤县边境的劫掠祸事层出不穷,百姓也常有人被砍伤或砍死,还有的会被抓走。
被他们掳走的大梁人,男子就拷上沉重的脚镣成为奴隶,女子就打断双腿做xing奴,生下来的小孩儿便会成为小奴隶。但实际上不论男女和年龄,被劫走的烟州人都难以忍受这种折辱,基本上活不了多久就死了。
北蛮人不在乎奴隶的性命,何况是敌国的奴隶,一茬一茬的死了,那就一茬一茬的继续抓。
葛秀的娘因为美貌得以保全双腿,被送往了王城,献给了当时还是个小首领的锡德。
直到七年前,施庭松大将军率军反击,攻破北蛮王城,这些苟延残喘的“奴隶”才得以回到故土。
葛秀的母亲放心不下自己的幼女,即使这个幼女也可以看做她悲惨命运的象征。
“母亲”的意志战胜了“大梁人”的身份,她不顾一切地带上了年仅六岁的葛秀,但也因为有了葛秀,她不能再留在烟州。
烟州人认得这双异族的灰眸,葛秀在那里活不下去。这名坚强的母亲抱着孩子一路向东南走,直到来到容都城外。
这里离烟州和北蛮都足够远,国都在这个一生生活在边境的女人眼中,就是最安全的地界,最重要的是,这里没人认得葛秀独特的眼睛。
但她没想到,逃离一个地狱后,等待她的是下一个地狱。后来这个男人不像塔纳人一样随意杀人,但他酗酒、暴虐,常把母女俩打得身上没一块好肉。
并且他很讨厌葛秀这个拖油瓶,一旦见到她,就会想起她那个赔钱货的娘,这么久都生不出儿子,然后就去把她娘再拳打脚踢一顿。
两年后,母亲终于不堪忍受,想法子再次逃离了苦海,只是这次,她没再带上葛秀。
母亲的命苦已经不是遇人不淑能够形容的了,葛秀从没想过要怨恨她。生下自己,是第一次给自己生命;离开北蛮时,即使明白幼女只会拖后腿,她也没有放弃女儿,这是给葛秀的第二次生命。
当年北蛮大败,葛秀若是留在王城中,一旦被当地人发现,等待她的便是满含报复与怨恨的群狼环饲。她在那里没有活路,都不用等到第二日,年幼的葛秀就只能以块计量了。
而葛秀认为自己无比幸运,天无绝人之路,在抚兰溪边,她遇到了给自己带来第三次生命的施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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羡予半趴在小几上,细细说起葛秀的经历,语气难免有些神伤。
随后她想起了什么,猛地直起身问道:“殿下不是说会调查出现在我身边的人么?怎么葛秀没查出来?”
太子难得吃瘪,沉默一瞬后才说:“只查到她母亲来自烟州,而烟州那些年常年战乱,百姓流离,户籍统计难免错漏,想细查也不得途径。”
唉,烟州。唉,战乱。
羡予“啪叽”一下倒回小几上,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了。
恰好青竹来请两位主子用膳,还说夫人那边遣人送来了一盏虫草板栗乳鸽汤,这才算把小姐哄好一半。
晚膳时果真有葛秀送来的那道腊肉,羡予给殿下夹了一筷,特意告知此菜来历。
她亲眼监督着着殿下咽了才算完,只是没想到殿下还特意夸了这盘腊肉一句。
羡予便明白葛秀的身世不再是问题,殿下也愿意保她。
膳毕,羡予捧着安神茶坐在榻上,隔着烛光欣赏殿下精致的眉眼。
他眼眶深邃,眉骨很高,但得益于优秀的长睫和漂亮的唇形,即使不做表情也并不显凶,只是带着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加上天潢贵胄的身份之压,同样让人不敢接近。
即使全天下人都不敢接近太子殿下,这里面也不包括羡予。
何况这位“冷漠无情”的太子殿下现在还捧着她的那本专注于小情小爱的话本子,一本正经地在研究。
灯下看美人,月下观君子,殿下在灯下月下都好看。羡予怡然自乐地想了一会儿,放肆地去推了推殿下悠闲搁在小几上的左手。
“殿下今日不忙哎,可以陪我到睡觉之前吗?”她语调上扬,轻松惬意。
往常他都是呆不了两刻钟就要走,今日竟然还有空陪自己用晚膳,现在还没有离开的意思,或许是堆积的政务终于处理完了,或许是他要给自己留出放松的时间。
钟晰扣住那只在自己身边作乱的玉白柔荑,闲适地翻过话本下一页,话里带着似有若无的一点笑意:“可以,要我哄你睡觉么?”
第102章
“可以,要我哄你睡觉么?”
这人在自己面前就没个正经,朝臣和百姓到底是为什么觉得他清冷端正的。
羡予暗自腹诽,但又难免觉得甜蜜,不轻不重地在殿下手心里拍了一下,声音放轻下来:“好了,殿下今日来寻我所为何事?”
太子最近的行程都是固定的,今日突然改变,大约是有事要和自己说。平日里就在睡前见自己两刻钟都能谈及许多,这回呆了近一个时辰一句有用的信息都没留下,这有些反常。
她太过了解钟晰,这些微小的变化、他细微的情绪,都逃不过羡予的眼睛。
今夜最大的意外就是突然造访的葛秀带来的惊天消息,既然太子并不太在意葛秀的身世,那么他进屋时眉眼间所带的霜色,是有其他烦恼吗?
羡予都准备好安抚和开导了,即使知道殿下坐惯了高位,自然能自己整理好情绪,但羡予永远愿意为他提供自己的支持。
钟晰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终于肯放下那册话本子,牵着羡予让她坐到了自己身边。
“我不知该如何向你说起。”他声线一如往常,语气却是羡予从未听过的沉闷。
今日,钟晰本是想来告诉她自己打算亲自领兵支援烟州的意图。除了她,太子再无其他在意的人,所以这个决定也应当首先告知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