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这少年这次扫射范围更加大,羡予反而听笑了,重新回到林夫子对面坐下,颇为好奇地开口:“我倒是有一个问题,你这样敌视所谓的权贵阶级,想必是吃过他们的苦头,知晓其中利害的。”
她含笑问道:“但你依旧在给他们的儿子写文章,不怕激起他们家族对小辈教育的肯定吗?”
“若是儿子读书不好也就罢了,现今能写出这样好的文章,那必然要在功名上争一争了。若是他们要直接动用关系,要给儿子内定一个秀才怎么办?”
项颍冷笑一声,刚要反驳,就被羡予打断。
羡予:“我知道,你聪明,你的成绩可不是一般人能压住的。”
“但你的同窗们怎么办?他们人人都有你这样的头脑吗?若是他们本来最多只能考上秀才,却被你口中的草包花几百两银子就黑下了名字,你待如何?”
项颍被她接二连三的问题砸了一脑袋,差点就要顺着羡予的思路走了。
但他很快理清了,羡予的问题都是建立在“权名”的基础上的,冷斥一句:“你这是诡辩。”
见施小姐并未动怒,林孝通也稍稍放心了一些。私塾,还能应承自己的诺言,显然教养极佳,并
羡予不去看瞪着自己的项颍,转头跟林公子起来吧,一直跪着也不好。”
项颍这才被允许起身入座,坐下时还腿。
既然说起了更深层次的权贵问题,羡予也想问问林夫子。
“官学名额尽被有关系的家族占据,夫子怎么不向县官反应?”据她所知,大舅在信南还是很得民心的。信南在他治下发展很好,百姓安居乐业,路不拾遗。
听到她这话,项颍边揉膝盖边哼笑一声,像是在嘲讽她的无知。
林孝通露出苦笑,“章老爷爱民如子,百姓敬重。但不止信南,整个合州,乃至整个大梁,都是这样的,否则也不会有那么多外地学生来我这私塾。”
“县学、州学的名额一定会先考虑权贵,科举虽然不限出身,但大多也是大家族的子弟走得更长远。这不是章老爷一介县令能撼动的,也不是一朝一夕能改变的。”
发须半白的老者沉沉叹气,“老朽建立这个私塾,也只是希望能推他们一把,”林夫子说着,看了一眼坐在旁边的项颍,“不用像我一样,前半生汲汲营营,后半生碌碌无为。”
在这个窄小拥挤的侧间,他们三人坐在这方小桌边,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气氛陷入了古怪的沉默。
较为亮堂的正堂改成了讲堂,这个侧间略显昏暗。私塾没有多余的钱买灯油,两个高大的书架更是遮住了后窗的大部分光线,只有靠前窗的这张小方桌边稍微亮一点。
现在已经十月中,又临近傍晚,光线更是不如夏日。羡予环顾四周,只见书架上的各类书籍摆得整整齐齐,一看便知是细心维护的。
她陷入了沉思,权贵垄断教育,借此垄断科举和仕途,他们的地位的确树大根深,难以撼动。
羡予不由得想起来留在别院的那四个小姑娘,她们原本也没有机会读书识字,向上走的机会更是渺茫。
千百年来都是这样。
但她来自又千百年后。
从来如此,便对吗?先贤的话犹在耳边振聋发聩,仿佛笼罩在心头的阴霾被一扫而空。
羡予粲然一笑,一字一句坚定地对林夫子说:“一朝一夕难以撼动,那便从今天开始移山。”
林孝通一怔,像是没明白她的意思,也可能是明白了,但不敢相信。
项颍不解,他是从来不信权贵们能有什么好心的。况且眼前的施小姐一介女流,又还年幼,能做的更是有限。她能移哪座山?
但羡予展露了进屋后第一个真心的笑容,明媚得仿佛照亮了整间陋室。
“项公子以后有何志向?”她突然发问。
项颍被她突兀的问题问的愣住一瞬,然后答:“考取功名。”
不是他答的简洁,是因为他只能想到这个答案。他读书十几年,一直在被这四个字牵着走,就好像如今的一切困难和窘境,在“考取功名”之后都会迎刃而解。
而“考取功名”之后呢?他不知道。
羡予心情好得出奇,循循善诱地问:“考到什么程度呢?举人、贡士、进士,能否让陛下亲自为你出题?”
项颍被她问住了,他不是没幻想过未来,但陛下亲考?这梦做的是不是太一步登天了?
见他脸上失去表情,羡予忍住笑,声音和缓道:“若你想不出,我替你想一个吧。希望你以后能改变现今这局面,让平民之子也有书可读。”
这句话如一块巨石,“咚”地一声砸进了项颍脑海。
缓了一会儿,羡予再次扫了一圈这间窄小的、被书籍塞满的侧间,换上了谈大事的端庄表情,郑重开口:“林夫子想不想建立一个更大的学堂,或者说,书院。”
项颍彻底被砸懵了。
口说无凭,羡予取下了腕上一条珊瑚珠链放在了桌上,“今日天色不早,明日散学后,我再来找夫子详谈。此物权当凭证。”
延桂看着被小姐随意搁下的珊瑚珠链默默叹气。殿下送礼选品确实上佳,小姐什么时候都能用上。
待羡予走到院中,才缓过神来的林夫子急忙忙追出来,起伏的胸腔昭示了他激动的心情。林孝通扶着门框喊了一声:“施小姐!还未请问过小姐大名?”
羡予转身,于深秋的萧瑟庭院中盈盈施礼,身形纤弱但脊梁挺直,“我名施羡予,容都人士,先严乃前镇国将军施庭松。”
第37章
羡予从无名私塾出来,青竹和白叔正在不远处的马车边等自家小姐。
毕竟她是来找人谈事,不是来砸场子的。带这么多人去见一个手无寸铁的老先生,实在有点仗势欺人之嫌。
原本靠着车厢的白康见小姐走近,将马车脚凳放了下来,笑问了一句:“谈好了?”
羡予点头,“还谈了一件别的大事。”
“对了,青竹,”她转头看着侍女,“你陪我在城内逛的时候,可看出有没有能投资的铺子?我想在信南再开一家书铺,别的也行。”
若是准备在信南建书院,就需要在这里设立据点了。商铺是最方便的,既有经济收入,还能往来便利。
青竹一边扶她上马车,一边答道:“您这乍一问我还真没什么思路,待我仔细想想,明日整理好再告诉您。”青竹在这一方面也算学贯四海,商业管理方面问她总是没有错的。
羡予正要进马车,一个黑衣男人却突然出现在她们身边,手上抱着个三尺来宽的木箱,正是无影无踪的横五。他平日里都在暗处守卫,上次主动现身还是在上元节时。
羡予被他无声无息的动静吓了一跳,一下就想到肯定是程望之又有什么幺蛾子。
横五将那个箱子放到车架上,躬身向羡予行礼,“施小姐,这是公子派人送过来的。”说完也不等人反应,立刻就退下了。
他来去如风,若不是车架上那个木箱真实存在,羡予都要怀疑方才是撞鬼了。
青竹平日替小姐收礼都要收习惯了,此时看着那木箱随意感叹了一句:“这么大的箱子。”
白叔笑呵呵把箱子挪进了车厢,让小姐在里面坐着看。
确实太大了,而且看起来很沉重。羡予将锁扣打开,最上层是一个无字信封,然后才是下面大大小小的盒子。
以前在容都,钟晰都是送礼物来时偶尔附一页简信。今天这架势却让羡予莫名觉得,这封信好像才是主要目的,其他礼物只是附带。
她打算回府再看程望之派人千里迢迢送这些来有何目的。马车空间有限,估计真一件件拿出来摆都摆不下。
回到秋园,陪外祖母用完晚膳,羡予回到东侧间重新打开了那个大木箱。
离开容都一个半月,算起来也有快三个月没见过钟晰了。真是奇怪,她本来在合州玩得好好的、都快忘了这件事,突然再次收到他的消息,才发觉真是好长一段时间了。
钟晰的信中先给她说了一些南巡途中的趣事,还有一些各地独特的风俗,大约是知道她喜欢读游记,语言生动又幽默,让她数次忍俊不禁。羡予觉得他若是不做官,去写游记和话本大概也是会有一番作为。
钟晰特意用文字给她重现了江州和衡州的奇景趣事,最后问,羡予有没有见闻或者想和他分享的,都可以写信告诉他,交给横五便可。末尾没有落款。
信件洋洋洒洒写了五页,好像一封珍重的家书似的。他以前怎么没这么多话?羡予被自己的想法逗笑,起身去开那些礼物。
钟晰送的东西五花八门,如同他在容都时一样。可能是途径过的每个城池,看到什么好玩儿L的好看的,都给她送来了,大大小小的包装盒塞了一箱子。
珠串首饰这些不必说,金银玉石像是用来填缝的;九瓶各色花露,都装在剔透的琉璃瓶中,打开木塞便能闻到清新花香,仿佛重回春日;一套前朝的《南游食方》,应该已经是孤本,这种妙趣横生的书册向来很受羡予青睐;甚至还有一套冰蓝色窑变花口茶具,木盒里锦布为衬,生怕这些脆弱的瓷器有什么磕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