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一天,宁远县已经变了天。
太子并未在宁远县久留,简略巡查后定下了新的县令,便带着禁军重新上了路。
宁远县边境的官道上,钟晰身着玄色窄袖劲装,衣襟暗绣织金云涛纹,面容冷峻。他骑着一匹乌黑的骏马,身后的禁军也是黑色装束,远望过去一片肃杀,只有他白皙的面容和呼出的白汽格外突出。
孔安骑马在他后侧,此时正在观察面前的这个岔路和手上的舆图。
“殿下,向东是新圩县,”孔安指了指右侧的岔路,又指向左侧那条,“向西是泗江县。”
他说完就安静了,等待主子决定方向。
钟晰知道这两县位置,都处于信南南方,两边都能通往信南。只是越靠近那里,他希冀的同时又有一丝焦躁。
钟晰半晌没说话,身后训练有素的禁军保持沉默,但身下的骏马却仿佛和主人心意相通,不耐烦地踱了几步,打了一个响鼻。
钟晰扯了扯缰绳,听见孔安说:“泗江县内距此百里处有一古刹,名叫九宣寺,听说十分灵验,在合州极为有名,殿下可想去游览一番?”
他思考一瞬,转身下令,“我和孔安向西,竖七跟上,其余人去新圩县。”他还不忘给合州官员留下一个障眼法。
钟晰不信什么鬼神之说,他只是想找到一个一步步接近她的理由。
穿过重重山路,到达九宣寺山下时已经黄昏,山上更为寒冷,又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望着通往寺门的那几百层石阶,钟晰冷笑一声。佛祖不见得有多慈悲,在台阶上高高在上地俯视世人。
,意思是来都来了,都到门口了,还是上去看看吧。
几人打算把马留在石阶下,山中渐渐起了雾气,朦胧间仿佛
这时,一下石阶,向钟晰走来。
“阿号,将怀里抱着的另一把伞递出,微笑道:“住持说有贵客来访,,请随我来。”
孔安和竖七登时紧张起来。是有其他势力埋伏,还是这九宣寺真有神通?殿下此行偶然,谁能算到这种地步?
钟晰皱着眉接过了小沙弥的伞。更惊险的危机都走过来了,他并不惧怕山上一座古寺有什么龙潭虎穴,何况他在这里并未感受到杀机。现在,他是真想入寺看看是何人在装神弄鬼了。
踏过石阶,便是九宣寺大门,周围翠峦环抱,冬日里绿意不减。寺内静谧庄重,丝雨水汽和香烟缠绕。
已过黄昏,香客早已离去,只余三两沙弥穿行于寺内,路过钟晰一行时,双手合十、微低头向这位外来客道一声“阿弥陀佛”。
仿佛在这清幽之地,真的可以不在意凡尘俗世。
钟晰的视线沿着伞下扫过,正殿檐下站着一位披着袈裟的僧人,慈眉善目,大约是派小沙弥来引路的住持,含笑竖起单掌,正向着这边略一鞠躬。
钟晰走到正殿前,住持却并不说话,也并不询问钟晰来意,只是引他进入正殿,向其中供奉的菩萨敬香。
一旁的小沙弥端上一盆清水,钟晰净手后沉默着敬上一炷香。
“施主远道而来,心有迷障。”住持这才开口。
“哦?”钟晰并未看他,而是抬头看向神台,菩萨端坐于白象之上,手持莲花,低眉敛目,慈悲众生。
“大师可能帮我解开迷障?”他虽顺着住持的话问了一句,但依旧不怎么相信的样子。这样似是而非的话他在护国寺听多了,行走于世间,谁身上不曾沾染三千红尘?
住持摇摇头,“施主并未看清心中所念,已生惑妄,却无意征,老衲无解。”
钟晰立于大殿正中,无声地笑了一下,不知有没有将住持的话放在心上,转身走向殿门,似乎将要离去。
“雨天下山路滑,”身后的住持却突然叫住了他,“今夜恐有大雨,施主不妨在寺内留宿一晚吧。未至之人,已在路上。”
钟晰猝然停住脚步。
原本他以为这老和尚只是在装神弄鬼,太子已到合州,出现在哪里都不奇怪,何况他宁远县剿匪后便不再隐匿行踪。
若住持事先关注他的动向,猜到他的身份也不足为奇,所以特意派人来迎,才有今日的对话。天下无数能人谋士隐居山野,住持也许是其中之一。
但他这个身份的人,世人猜测他心中迷惘和妄念,无非是权谋和帝位。
很遗憾,这些钟晰都势在必得。他只是……不知道如何向一位小姑娘解释自己的谎言。
住持却微笑着点明,他的迷障系在“一人”身上。他明眸净目,似乎真有看穿一切的非凡之力。
钟晰回头,目光沉沉。自古以来,能猜到帝心的人都没什么好下场。他虽还未登上帝位,却不缺这份狠辣。
处心积虑接近他的人都有所求,大多求金钱权势,或借用他的地位影响其他人。这和尚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钟晰想。
住持依旧微笑着,抬手引这位心思深沉的贵客到了茶室。简朴小桌上已经摆了两杯苦茶,水汽袅袅升起,混入窗外云雾。
钟晰和住持对坐,并未喝茶,而是直接开口:“你知道我在想什么。”他用的是肯定的语气。
眉须皆白的老者端起茶杯摇了摇头,“人心难测。施主若有具问,老衲愿闻其详。”
方才在大殿之中,这位住持还说自己“已生惑妄”却没有意识到,现在又来问他有何意识到的疑难。钟晰皱眉沉思片刻,还是问了:“住持有被他人的谎言蒙蔽过吗?”
他故意没说是自己骗了别人,还是他人对自己说谎。一般人听此疑问,首先会把“被谎言蒙蔽的”带入询问一方。
“妄语生因果,无有退转。施主若想弥补,不妨对对方直言。”住持再一次清楚点名,钟晰是欺骗者,并且因此而迷惘。
这位贵客不喜猜测,若是言语遮遮掩掩,他便要直接离去。于是住持舍弃了佛教用语的百转千回,也不再来回推拉,回答一步到位,清楚明了、直击要害。
钟晰皱眉,“若是他有能力一辈子隐瞒呢?”
住持淡淡一笑,“选择隐瞒是因为不愿意揭开真相后的可能面临失去。”
对面的老者缓慢但清晰地说:“‘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施主,你可曾看清迷障?”[1]
从茶室外的窗户望出去,檐下摆着一个水缸,但并不收集雨水,而是用了数截竹筒,百转千回地引入涓涓细流,缓和无声。
而今日,随着这场初冬丝雨,水缸终于盛满了。盈出的水面映出一院烟雾,沿着边沿落下一滴水珠,清脆地砸在了青石板上。
四周传来雨声、沙弥诵佛声,还有远处山林中的鸟鸣。钟晰的心中却只能听见这震耳欲聋的水滴声。这滴圆润的水珠落下,在他胸腔中溅起了漂亮的水花,随后泛开无边无际的涟漪。
在他自己都没注意到的时候,水缸里早就渐渐蓄满了爱意;而当他终于意识到的时刻,这场心动犹如雪崩,倾覆而来。
第40章
王忠是泗江县衙的一名主簿,今日轮休,陪怀孕的妻子到九宣寺敬香还愿。妻子月份大了,一日内上山下山折腾不便,便决定在寺内留宿一晚,第二日再回城内。
本来以为今日留在九宣寺的只有他们一对夫妻,结果就见到住持亲自引着三人前往斋舍。
前面那人一身玄衣,气度不凡,身后两名侍从都挺拔威严,佩刀随行。从前从未在泗江县见过,那必然是外来者了。在联想到太子已经到达临近的宁远县,王忠很难不多想。
入夜,王忠借着起夜的机会路过了那名玄衣贵客宿下的斋舍,门口有他随行的一名侍从值守。王忠感觉侍从的眼睛一直观察着自己,他装作毫无所觉,飞快回到了自己的斋舍内。
他扶着桌子灌下一口冷茶,忍不住回忆方才所见,看那守卫佩刀的花纹,怎么这么像禁军?
旁人认不出来,他好歹是一县主簿,总该有点见识。
王忠倒吸一口凉气,若真是太子驾临九宣寺,那县令大人估计还不知道,他得赶紧回城禀报。
窗外,雨突然大了起来,下得又急又凶,呼啸的风仿佛要掀走这座安静伫立的古刹。
王忠无法,只好等明日清晨再下山。只求那时雨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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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晰被住持引着到了一间斋舍,孔安和竖七迅速排查了四周,回来禀报称除他们和寺庙僧人外,只有一对夫妻留宿。
钟晰没什么表情的“嗯”了一声。
入夜,风驰雨骤,窗外树影摇晃,倾盆大雨仿佛要把九宣寺当成一片池塘灌满。
钟晰一直坐在桌边,看着烛心火苗轻微摇晃,昏黄灯光映出他如墨般深邃的眉眼。
四周的风声雨声仿佛都离他很远,他都能听见屋外换班的孔安对竖七感叹,还好听了住持的话没有连夜下山。
他心中思绪纷乱如麻。三年前他为了扳倒大皇子而一步步谋算时,都没有这么不安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