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晰含笑接过软枕,不理她话里的揶揄,就这么纵容着她把太子留在了外间。
羡予回到床边,内间卧室与外间无门阻隔,只有纱两层深浅不一的纱帘,纱帘后还放了一扇丝绢花鸟屏风,营造出满室朦胧美感。
她在内间整理一二,发出悉悉索索的声响,转过身发现钟晰拎着把太师椅站在了纱帘外。
“我能坐这儿么?”钟晰问。
隔着二层纱,他的身影已经非常模糊。羡予不知他是什么意思,还是应了“可以”。
钟晰放下太师椅,遵守君子之道地背对着羡予坐下,将羡予分给他的那个软枕搁在了背后。
羡予这才反应过来,他或许是在履行方才说要守着自己的诺言,也可能是担忧自己遭此事故难以安眠。
延桂眼睛还是不舒服,羡予让青竹去陪她了。
她本以为今夜自己要一人入睡。即使她装的再平淡如常,一旦闭上眼,挟持自己的那个北蛮人头颅掉落的场景还是一遍遍在脑海里浮现。
一片血红。
但现在,那血色漫天的场景被不远处那个玄色背影取代。
“殿下?”
羡予声音很轻,但钟晰还是听到了,轻缓地应了一声“嗯?”仿佛对她永远有无限的耐心。
“多谢你。”羡予望着帐顶,在心里说,谢谢你守在这里,也谢谢你今夜又救我一次。
这二个字让钟晰不知道如何回答,明明他才是愧疚的那一方,他才是亏欠的人。
“你……”他的声音有些滞涩,“你不怪我吗?”
没头没尾的问题,但羡予就是听懂了他的意思。明明是我把危险引向了你,你不怪我吗?
“不。”这次她没说什么“谁敢责怪太子殿下”的玩笑话,坚定而柔和地表明了自己的态度。钟晰已经将过程都说明了,今夜他们会撞上实属巧合,反倒是能截杀北蛮奸细让她觉得庆幸。
钟晰靠着椅背,右手紧紧抓住了扶手,完全忽视了右臂的疼痛。他强忍住回头去看羡予的冲动,沉声道:“若你因我而受伤,我会……”
“会什么?”羡予反而笑了一下,打破了这沉闷的气氛。她知道钟晰或许会愧疚,但不知道会影响钟晰如此之深。
会心如刀绞,恨不能以身代之。这句话钟晰没能说出口,现在告诉她,或许她受到的惊吓会比北蛮人带来的更严重。
羡予也不在意他到底如何回答,偏头看了一眼外间的背影,娓娓道:“殿下你信命数吗?”
钟晰轻咳一声缓了缓情绪,答:“从前不信。”
没想到得到这样有趣的答案,从前不信,那就是现在信喽?外人眼中冷漠无情的太子,竟然也信命。
羡予轻快笑道:“我从前也不信,但九宣寺一行后,或许很多事情都是冥冥中已有注定。”
隔帘倾听的钟晰闻言,身体一僵,差点以为羡予在九宣寺知道了什么。
“北蛮人的出现在所有人预料之外,虽然多有惊险,但现在的形势对大梁有利。而且现在我还好好的,殿下也好好的,所以不必自责。”
已经凌晨时分,羡予今天精神不好,而且哭过一场,声音不如平时清悦,带着一点沙哑。
没想到她说这话纯粹是为了开解自己。她的嗓音如丝如缕,透过层层纱帘,又穿过钟晰的胸腔,缠绕上他蓬勃跳动的心脏。
钟晰明白了为何自己在她面前总会心怀愧疚和亏欠。
先心动并不代表他的失败,相反,他非常愿意对羡予献出偏爱和纵容。
他有所求,他多思虑。
他在羡予面前永远不够坦荡。
第48章
羡予再次睁眼时,已经天光大亮。
听到内间的动静,青竹进来替她撩开了床帘,原来已经接近晌午时分。
羡予隔着屏风往外看,原本帷帐外端正摆着的那把椅子已经撤走,就好像昨夜什么也没发生过一般。
“殿下呢?”羡予缓慢伸了个懒腰,抬头问青竹。
青竹取来她的外衣,答道:“一大早就和孔安出去了,大约是有事处理。”
“孔安来了?”一大早就忙起来了,不知他休息好没有。
“是。还有沧江县令也来了,听闻镇国侯府的小姐在出行途中遇到了匪徒,接到韩将军信物时就急忙赶过来了。”青竹被白叔交代过,已经统一口径。
羡予点点头,按照钟晰的嘱咐,对县令隐藏太子行踪就够了,其他的由他和韩将军处理。
唉,下午少不得要去县衙演一场。
羡予一边胡乱想着,一边听青竹跟她解释她睡着时发生了何事。沧江县令来了客栈一趟,惶惶等了半个时辰,才被白叔劝回去,只留一个师爷继续在楼下候着,就等施小姐醒来去县衙陈词。
开玩笑,那可是镇国侯府的大小姐,若是在自己这儿出了什么事,他这县令是别想干了。
不说陛下信重的兵部侍郎是她叔父,越州总兵韩将军是她父亲从前亲信,都是动动手指头就能掀翻他这小小县令的角色;何况还有爱戴施将军的百姓们,他们若是知道施将军独女在沧江出了差池,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淹死他。
是故,听白康说小姐受了惊吓,好不容易安睡一会儿时,县令也不敢打扰,只好诺诺称是,一步三叹地先行离开。
延桂和其他伤员们都先转移到城内医馆诊治,沧江县的师爷带着一队衙役留下来护卫施小姐。
羡予简略用过午膳后,随师爷回城去往县衙。
县衙的动静闹得这般大,几乎全城人都知道了容都来的贵人小姐昨夜在城外遇袭。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匪徒抢劫侯府马车遭反杀”吸引走,也就没人探查匪徒究竟是何身份、当夜又出现了其他什么人了。
好凑热闹的百姓在县衙外围了一圈,一个个交换道听途说来的情报。
不多时,终于有一辆马车驶来,应该就是那倒霉的贵人了。
众人远远望见了一眼,只见马车内走出一个头戴帷帽的年轻女子,帷帽白纱下隐约可见她纤细的脖子上还包裹着一圈纱布。
风一吹,露出一截尖尖的下巴,素衣莲步,更显清弱,让人无端恨起那截路的“匪徒”来。
“山匪真该死啊。”人群中不知是谁说了一句,引得周围人一阵点头。
城外杀人,羡予肯定是要来县衙走一趟的,她知道如何应对。只是未曾想自家还没来得及演受惊之态,堂上县令就快把匪徒一事盖棺定论了。
县令快慌死了,凌晨得知有韩将军亲信带信物来兵房调了人出城,他急急忙忙赶去城西。
见到城外那两具异族人尸体时,县令觉得自己官帽不保,差点腿一软跪下来。
那个“韩将军亲信”又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把架住了他,勾肩搭背地跟他耳语,地上躺着的两个“匪徒”是想劫财,没想到遇上了镇国侯府小姐的车架,被侯府护卫砍杀。
天爷啊,这怎么还有镇国侯府的事啊?!
县令听明白了,不管他见到了什么,他只能知道的只有对方跟他交代的事。
他惊慌点头,就差跟韩将军的人立誓担保。不管怎么说,县内出现“北蛮奸细”可比出现普通“匪徒”严重了不止一个九族啊!
那两具尸体被他叫人收在了验尸房,但至今没敢叫任何人进去看,生怕被人发现端倪。
眼下镇国侯府的小姐站在堂下答问,县令问了两句就想结案,甚至想给施小姐颁个“为民除害”的嘉奖锦旗,拍醒木时都显得中气不足。
终于熬到堂上审讯结束,羡予被客客气气地请到了县令书房,孔安不知何时回来了,恭谨跟在她身后,没人看出有何不对。
县令原本是想细问一下施小姐或者韩将军有何交代,兹事体大,他可不敢乱下令。
还不等县令寒暄完,小厮飞奔着来书房禀报,口齿都不清楚了,“大人哇!韩、韩将军来了!”
县令唰一下起身,韩佑将军怎么亲自从上林县来了?终究还是逃不掉吗?
,又回头看一眼孔安,她可不知道韩佑将军会来,到时候说什么?
个口型,“殿下也在”。羡予安定下来。
须臾,头的是一个中年男子,虽身着常服,但身材健硕,一身肌肉虬结,肌肤黝黑,
他身后跟着个靛蓝衣袍的蒙面文士,竟是钟晰。
羡予略挑眉,不是说要隐藏身份吗,竟然还敢到县令书房来。
很快,羡予就知道他为何敢来了。
走在前头那个看一跨进书房,立刻锁定了羡予,噔噔两步就到了她跟前,一边还女儿啊!韩叔让你受委屈了哇——”
韩将军这夸张的动作立刻吸引了全场人的注意,没人去管他身后跟着谁了。
他这糙汉形象做这种悲痛表情还是略显惊悚,羡予被吓了一跳,目光在中年男子和钟晰之间快速游移。见钟晰冲自己含笑点了点头,确认了韩将军的身份,心思一转,也捏着帕子迎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