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有些事要处理。”温侬拧开瓶盖,喝了一口水。
“哦……那,怎么跟凛哥碰上了?”他终于问到了关键。
温侬的声音没什么波澜:“买到同一班机了,偶然遇见的。”
这个解释合情合理。
程藿沉默了几秒,踢了踢脚边的小石子,再次抬眼看向温侬,眼神里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声音压低了些:“温侬,你觉得……凛哥怎么样?”
温侬握着水瓶的手指微微收紧,抬眼看他:“什么怎么样?”
程藿像是下定了决心,向前倾了倾身体,目光直直地看进她眼底:“你喜欢他吗?”
问题来得如此直接而突兀。
温侬的心跳漏了一拍,面上却依旧维持着平静。
她看着程藿眼中那份毫不掩饰的期待和紧张,她早知道他的心意,或许此刻是一个斩断他念想的机会。
她缓缓地摇了摇头:“不喜欢。”
程藿眼中骤然亮起一簇微弱的火苗:“真的吗?”
温侬的目光落在程藿那头修剪得干净利落的短发上,发茬很短,根根分明,透着年轻男人的利落。
一个念头在心底清晰成型。
她收回目光,重新看向程藿充满期待的眼睛:“嗯,我不喜欢头发短的男人。”
话音落下的瞬间,程藿脸上的表情彻底僵住。
他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自己那短短的头发,动作有些笨拙。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就在这时——
“咳。”
一声不轻不重的咳嗽声自身侧响起。
温侬心头猛地一跳。
转过头,周西凛不知何时已经加好了油,正站在几步开外的地方。
他手里捏着加油小票:“加满了。”
声音冷硬,没有任何情绪起伏,视线从温侬脸上扫过,脸臭得要命,毛刺般的短发像是竖了起来。
温侬知道,他听到了。
至少那句“不喜欢头发短的男人”,一字不落。
程藿也回过神来,脸上尴尬更甚,胡乱地应了声“哦”,大迈步往车走。
温侬站在原地,迎上周西凛的视线。
他眉宇之间的情绪复杂难辨,目光就像一把不算锋利的刀子,慢慢地从她脸上刮过,带着刻意的折磨。
他没再说话,转身,走得冷酷无情。
温侬抿紧唇,沉默地跟上去。
回程的车里,气氛比之前更加诡异,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三个人都成了哑巴,连呼吸都放轻了。
只有车载电台兀自聒噪着,主持人插科打诨后,一首歌的前奏突兀地响起,是草东没有派对,主唱嘶哑绝望地喊“杀了他,顺便杀了我,拜托你了”……
温侬闭上眼,靠在椅背上,只觉得这一刻特别黑色幽默。
车子最终停在温侬家楼下。
程藿没有下车,只是闷闷地说了声“到了”。
周西凛推开车门,绕到车尾,沉默地把行李箱拎下来。
温侬下车,接过箱子拉杆,低声道:“谢谢。”
声音轻得几乎被夜风吹散。
周西凛没应声,站在路灯的光晕外,身影半明半暗。
程藿在车里,也没有说话。
温侬不再停留,拉着箱子,快步走进小区。
她一路步子没停,直到回到家,把门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一切,她才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长长地吁出一口气。
回到自己的卧室,把箱子随意放到墙边,她走到书桌前坐下,那股心绪难平的滞闷感越来越重。
她起身,打开窗,晚风的淡淡凉意驱散了许多阴霾。
她对周西凛是否听到那句话并不十分看重,只是周西凛的反应让她有些意外。
她一边自恋地幻想他大概有那么一点喜欢她了,她这么久的小心思没白费。一边又在心里自嘲地扮鬼脸,他那样的人,有大把随意可挥霍的滥情,却唯独坚固的真心不容易得到,她又怎么可能轻易走近。
她兀自出神片刻,拉开书桌最底下的抽屉,在一堆旧物里翻找。
指尖触到一个硬硬的纸壳边缘,她将它抽了出来。
三中每年都要分班,每一次暑假之前都要进行大合照,这一张是高一结束时的大合照。
穿着统一蓝白校服的少男少女们挤在一起,笑容灿烂,照片微微泛黄,却定格了青春最喧闹也最仓促的瞬间。
温侬的目光越过一张张早已在记忆里模糊的脸,精准地落在了照片后排角落的两个身影上。
程藿和周西凛站在一起。
那时的程藿,头发还是乖顺的、偏长的学生头,刘海快要遮住眼睛,笑容阳光,带着点傻气。而他旁边的周西凛……
温侬的指尖轻轻抚过照片上那个少年。
十六岁的周西凛。
大概是每一个女生青春期里都出现过这样一个男孩,他帅的全校皆知,同学之间到处流传着他的各种传说和故事,他明明就在我们身边,能天天见到,可我们却接触不到。
周西凛就是这样的人。
照片上的他,穿着同样宽大的蓝白校服,身形却已格外挺拔。
他的头发比现在长得多,带着青春期特有的不羁的凌乱,碎发垂落,几乎要扫到眉梢,微微遮挡住他那双,即使在静态照片里也显得过于锐利的眼睛
。
他的眼神,透过纸面,至今仍能直直看进人心里。
第一眼看,是锋芒,张狂和不可一世,可再深看一眼,便是那种由内而外散发的,带着刺的,会拖着人一起下坠的阴沉。
他是耀眼疏狂的,又是阴沉颓丧的。
再阴沉也耀眼。
再耀眼也阴沉。
像出着太阳的暴雨天。
很矛盾,但在他身上又很合理。
盯着他的眼睛,温侬的记忆不自觉又被拉回那个十月微凉的早晨。
她转学不久,恰好学校组织合唱比赛,她被班主任匆忙插进队形里,临时开始练歌。
比赛第一次彩排,会根据评委打分选择出场顺序,班主任对此很看重,而她本身唱歌就有些走调,加上刚转学过来,排练时间短,和大家也不熟,特别害怕拖后腿,无形中增加许多压力。
彩排这天早自习,她偷偷溜出了教室。
教学楼旁边的乒乓球场这个时间没有人,倒成了她的避难所。
她坐在冰凉的台阶上,看锈迹斑斑的铁网上爬满了枯黄的爬墙虎藤蔓,深秋的灌木丛依旧茂盛,在晨光里投下斑驳的影子。
这样的静谧,让她感到很安心,于是便一遍遍小声哼唱着歌,试图找到正确的旋律。
唱得正投入,旁边不远处的灌木丛后,传来一声低低的咳嗽声。
她吓了一跳,赶忙收住声音,猛地转头望去。
十米开外,另一个入口的台阶上,周西凛就坐在那里。
他没穿校服,一身黑,大半个身子被茂密的冬青灌木遮挡着,只露出一个模糊的侧影,口中叼着一根棒棒糖,一侧腮帮鼓起。
在她投去目光的瞬间,他微微侧过脸,目光穿透稀疏的枝叶,精准地落在了她身上。
他的目光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探究,像掠过草尖的风,让温侬瞬间屏住了呼吸。
时间完全静止了。
他看着她,表情很淡,过了好一会儿才点点头,随口说道:“加油,《青苹果乐园》唱得不错。”
他的声音带着刚睡醒不久的微哑和一种懒洋洋的腔调,话落,懒散地扯了扯嘴角,弧度很浅,带着点恶劣。
但目光始终是没有温度的,冰冰凉凉。
随后他抬手,将棒棒糖从嘴里拿出,青绿色的糖果在晨光里散发亮亮的光泽,一转头便被他弹入垃圾桶丢掉了。
他站起身,拍了拍校服裤子后面沾上的尘埃,双手插兜,吊儿郎当地转身走了。
温侬坐在原地。
脸颊早就烧得滚烫。
她明明唱的是《青春修炼手册》……
清晨微凉的风吹动他额前过长的碎发,黑色衣角被风鼓起,少年清瘦挺拔的背影很快消失在通往教学楼的拐角。
初见那天,她能感觉到她已被他深深吸引,可在这一刻,她才清晰地感觉到,心底某个地方,无法挽回地塌陷了一块。
原来对一个人动心,并不需要他在篮球场上投出漂亮的三分,不需要他在表彰大会上熠熠发光,不需要他在叛逆嚣张中展现校霸的魅力,也不需要他每次露面就引发女生们的尖叫和轰动……
只是青春里一个最平常的早晨,晴朗的天空和许多个日子无异,晨光洒下来,照在他不那么明媚的眼中,让她看到了本该鲜衣怒马、肆意飞扬的年纪里,一缕颓丧的灵魂,就足够了。
后来,在无数个独自咀嚼心事的日夜里,温侬总会反复想起他的眼神。
他才十五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