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声音没什么起伏。
程藿听着愣了一下,随即自嘲地“操”了一声,把烟掐灭在店门口的垃圾桶上:“理是这么个理,我就是替阿泰不值。”
“值不值……”周西凛拎起打包好的食物,转身往医院走,“外人说了不算。”
各人有各人的执念,各人的劫。
程藿点点头,倒是也明白这个道理。
他叹了口气,跟上周西凛的步伐,两人走进医院,消毒水的气味扑面而来。
病房里,温雪萍看到周西凛提了满满两大袋食物,忙迎上去接:“小周,买这么多哪吃得了啊。”
“不多。”周西凛的目光越过她,径直落在病床上,“咱们一起吃,我们两个男生饭量大。”
温侬已经醒了,半靠在摇起的病床上。
二十多天的生死挣扎,让她瘦了一大圈,脸颊微微凹陷,皮肤是久不见阳光的苍白,几乎能看到淡青色的血管,嘴唇也没什么血色。
但那双眼睛,在削瘦的脸上显得更大更清亮,像蒙尘的琉璃被细心擦拭过,透出一种大病初愈的脆弱,却依旧难掩那份沉静的美丽。
她的头发被温雪萍细心梳理过,柔顺地披在肩头。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
没有言语,却仿佛交换了千言万语。
他读懂了她经历磨难的坚韧与不易,她也感受到了他日夜守护的艰辛与支撑。
“买了什么?”温侬的声音还有些虚弱沙哑,目光落在袋子上。
“你能吃的。”周西凛走到床边,把袋子放在支好的小桌板上,一一拿出,“白粥,鸡蛋羹,清炒时蔬,你看你想吃哪个吃哪个。”
温雪萍扫了一眼,露出一抹踏实的笑,这些东西都是易消化好吸收的食物,适合温侬目前虚弱的肠胃和恢复期。
周西凛又拿出另外的袋子:“还有豆腐脑,油条,包子,粽子,是我们几个的早饭。”
温侬点点头,笑说:“你们的看起来更香一些。”
周西凛目光锁定她:“是吧,可惜你吃不着。”
温侬:“……”
他又道:“想吃就快点好起来。”
温侬哑然,失笑。
她将目光转向程藿,微微颔首:“你也来了。”
程藿赶紧上前一步,脸上堆着笑:“听说你醒了,我过来看看,看着你气色还行。”
“嗯我还好……那一起吃吧。”温侬轻声邀请。
程藿点头:“好哇。”
周西凛在小桌板旁又支起一张折叠桌。
温雪萍和程藿围坐过去,周西凛则坐在温侬床边,帮她调整好靠枕的位置。
晨光透过窗户,带着雨后的清新,柔柔地洒进病房。
食物的热气氤氲升腾,病房里那股独属的冰冷变得消失不见。
几个人安静地吃着早餐,偶尔低声交谈几句。
温雪萍细心地喂温侬喝粥,周西凛时不时递上一张纸巾,她现在的手还不能长时间抬起来,还没力气完整吃完一顿饭。
程藿努力讲着救援队里的趣事,试图活跃气氛,这一幕,在医院苍白的背景下,显得格外温馨。
温侬的目光落在周西凛面前的碗里。
他正用勺子舀着豆腐脑,又拿起一个豆沙粽子,剥开粽叶咬了一口。
她微微怔住,轻声问:“你吃这个?”
周西凛动作一顿,抬眼看向她,点点头:“嗯。”
“以前你不是只吃甜豆腐脑和咸肉粽子吗?”温侬记得很清楚,他嗜甜,对咸豆腐脑嗤之以鼻,而粽子则坚定地站咸党。
周西凛沉默了一下,目光深邃地看着她,声音平静:“变了。”
温侬微怔。
几秒后垂下眼眸,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阴影,唇角抑制不住地,轻轻弯起一个柔和的弧度。
分开这几年,他的口味,在不知不觉中,完全向她靠拢。
这份融入日常的改变,代表这三年他心里有她,代表他想她。
这比任何轰轰烈烈的誓言都更让她心头发暖。
早餐过后,温雪萍收拾碗筷,和程藿很有默契地退出了病房,将空间留给两人。
病房里一下子安静下来。
屋外又开始下雨,窗外细微的雨声和医疗仪器规律的滴答声,在沉默里无限放大。
两人默默相对,仿佛能这样平静地坐在一起说话,已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沉默片刻,温侬先开了口:“听我妈说邬南去世了。”
周西凛点头,眼神平静无波:“你刚出ICU不久,张青告诉我说她走了。”
温侬轻轻“嗯”了一声,目光投向窗外迷蒙的雨雾,神情有些恍惚。
少女时期寄人篱下的灰暗时光,如同褪色的旧电影在脑海中闪过。
邬南,这个名字曾是她青春里浓重的阴影。
那时候邬南明眸皓齿,总是人群里的焦点,可对内,光彩照人的少女却如此阴毒。
邬南曾将死老鼠塞进她的被窝,恶心的触感和腐臭的气味让她尖叫着跳下床,换来的是她得意的大笑和温晴芳不耐烦的呵斥。
寒冬腊月,邬南故意把生理期的她反锁在阳台,单薄的秋衣无法抵御刺骨的寒风,她蜷缩在角落,冻得几乎失去知觉……
还有那些针扎在手臂上的时刻,那些细碎的带着恶意的折磨,如同跗骨之疽,啃噬着她脆弱的自尊。
不过她也曾窥见过邬南的脆弱。
当邬耀扬撒泼打滚诬赖她打了他时,邬志国不分青红皂白地扇了她一巴掌,她气得眼圈通红,冲过去又给了邬耀扬一巴掌。还有一次,饭桌上的两只鸡腿都被理所当然地夹到邬耀扬碗里,她的眼神从渴望变成愤怒,最终狠狠摔了筷子,把碗砸了。
想来,邬南也真是一个浓墨重彩的女人。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像屋檐下混合着灰泥的雨点子,就这么无声无息蒸发了。
温侬心中涌起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憎恨、释然、悲凉。
最终化为一片沉寂的茫然。
周西凛看着温侬沉默的侧脸,以为她对邬南依旧心存芥蒂。
他沉吟片刻,叫她的名字:“侬侬。”
他开口,声音低沉:“你昏迷之前在我手心里,写了两个字母。”
温侬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缓缓转过头,看向他,眼底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周西凛直视着她的眼睛:“我一直不知道,我们之间,原来还隔着这么大一个误会。”
温侬目光变沉。
周西凛深吸一口气,才又说道:“我一直以为邬南才是WN。”
“……”温侬的瞳孔骤然收缩。
几秒后,脑子里的弦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拨动,“嗡”一声断了。
她瞬间失语,苍白地看着周西
凛。
“你们两个人的名字首字母缩写一样,而当年邬南亲口承认她是WN,甚至能说出一些我们邮件中模糊的细节,所以我信了。”
温侬的世界,在这一刻,被彻底夷为平地。
她完全无法思考,无法呼吸,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原来如此……
她回想起谢师宴那晚,邬南在她面前打电话,说了许多刺伤她的话,她当时沉浸在固执的悲伤里没有深想,现在回想起来,那语气和神情,分明是刻意为之的表演。
原来,邬南明知她的心意,故意在她心上最柔软的地方,狠狠插下一刀的。
她以为冒名顶替,鸠占鹊巢这种事只存在于小说和电视剧里。
从未想过,它会如此真实地发生在自己身上。
而她毫无察觉,没有一丝一毫的怀疑,只是因为她从未有过错念,完全想不到现实生活中还真有人会这么做。
认知的错位,命运的捉弄,太过荒诞。
温侬的呼吸变得急促,胸口剧烈起伏,脸色更加苍白,嘴唇颤抖着,泪水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
“侬侬。”周西凛看到她情绪急剧波动,脸色骤变,连忙站起身,紧张地按住呼叫铃,同时焦急地呼唤她的名字。
温侬捂住剧痛的心口,不是因为身体伤口,而是因为这足以颠覆过往的真相带来的冲击。
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无声地滑落。
她几乎呼吸不过来。
原本因为邬南之死而产生的那一丝丝悲凉,此刻被这滔天的真相冲击得荡然无存。
如果没有邬南的冒名顶替,或许高考结束的那个夏天,她和周西凛就会有所交集。
如果不是那一桩桩刻意为之的误会,他们也不会分开这三年。
不过她当然不会恨。
恨一个死人,徒劳无益。
她只是感到彻骨的无力。
她该怎么回到过去,对那个心被撕成一片片的十八岁的温侬说,你的喜欢从来没有被辜负,你不要对爱情失望,不要对周西凛失望。
医生和护士匆匆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