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刚挽留下,见此道婉色又想走,他轻蹙双眉,凛声问道:“课业还没习完,你想去何处?”
“安心坐着,凝神习课。”
道出的口吻十分严厉,不参杂任何私情,曲寒尽眼望她坐回椅凳,寒凉的视线才收回。
如此一来,此举是先生授意,郡主便再不敢多言。
于是乎,她就问心无愧地坐在一旁,倾听先生和郡主之间的谈论之语。
然她旁听得久了,心觉二人实在恭敬过谦,说的寒暄之语太是见外,全然不像相识多年的旧友。
先生当真待人疏冷,连这倾慕他数年的郡主也敬而远之。
楚轻罗未再窃听,仔细阅起了卷册,几刻后倦意袭来,她见先生一时也顾她不得,便埋于书中睡了着。
一觉无梦,惝恍中有叩桌声传入耳中。
彻底醒觉时,她望那清肃身影仍在琴前专注地修琴,方才所遇像是没发生过一般。
清冷眸色静观着琴弦,曲寒尽倏然言道,容颜平淡无色:“困了就回闺房睡去,莫把琴堂当作休憩之地。”
室中再瞧不见那巾帼不让须眉之影,郡主应是离殿了,她回想起适才闻听的言谈,二者皆彬彬有礼,好生无趣。
不明郡主是瞧上了先生的哪一点……
许是此人面如冠玉,颜若舜华,加之凛凛身姿惹得女子喜爱罢,楚轻罗揉着惺忪睡眼,微直起娇躯,低声问着:“睦霄郡主何时走的?”
“半时辰前。”他淡然回答,眸光未抬分毫。
“竟然走了这么久……”
郡主离了如般之久,此时才来唤醒,这先生究竟是何居心……
让郡主孤身一人离府,他却在此修琴,她又想今日乃是乞巧,欲语还休,悄声又问:“先生……不和郡主去逛东市?”
曲寒尽闻言终是端直了玉树之躯,正色回应道:“郡主尊贵,去那熙攘闹市,岂非作贱了身份。”
先生之意她听得明白,郡主战功赫赫,定得皇帝赏识,揽了荣华名望,去那人流如织的街市的确是屈尊。
她明了地颔首,再望琴道之册:“先生说的有几分理,我再瞧一会儿书,翻阅完便走。”
“琴弦修好了,”未料公子畅然一叹,她顺势看去,清冽的话语荡于耳畔,“此琴名为雁引,是睦霄郡主所赠。”
这琴原来是郡主赠的,难怪尤显华贵。
兴许那睦霄郡主是以战功向大宁皇帝讨要,再将此琴相赠。
“如此看来,很是相配。”楚轻罗连连感叹,细细想起他淡雅抚琴的模样,浅笑莞尔。
可他闻语却是清眉微蹙,思索几瞬后,沉声缓缓相告:“但此琴我弹不惯,只抚过一回,便摆于堂中落灰了。”
未想修了几时辰的琴,先生却不喜。
她又瞧那镶嵌玉珠,摆至琴架上的玉琴,了悟道:“原来不是先生的惯用之琴……”
他不喜睦霄郡主赠的琴。
这一方雅院内大小事宜皆是先生亲自打理,斟茶修琴,种植花木,身旁跟的唯有一传话的小厮,连个下人都未望见。
如此闲适之日,先生好似也过得舒心……
楚轻罗忽而思忖,若是将来深仇得报,一切归于平静后,又会有怎样的日子等着她。
倘若和先生一样隐于市,却也顺了意,她微微扬起凤眸,饶有兴致地问向面前的公子:“先生常年一个人在这雅室,不觉得孤独吗?”
“何出此言?”曲寒尽顿感诧异,忽听这问语,竟不知该如何回应,亦不知她为何发问。
“学生见先生采茶种花,还做蜜饯修琴,过得好是惬意……”悠然轻道着心上所想,她似真心不解,轻声再问着,“想问问先生,这日子孤寂吗?”
公子闭口不答,像是认真思虑起这随性落下的问话。
她静候下文,半晌听他冷声告诫:“你专心习琴便是,如此问为师,是越矩了。”
楚轻罗凝了凝双眸,神情安宁,思绪已然飘到悠远之处:“先生可有……离自己很遥远,但终究不敢忘的事?”
“未曾有之。”
这抹明艳与平素大为不同,他端量良久,觉她或许是因为方才被他惊扰,困倦仍未散去,便心软道。
“你若真累了,可再歇息会儿,不吵你了。”
而她真就遂意地入了眠,趴在案桌上入了一场清梦。
梦中所见所闻,他一概不知,只望娇靥轻展眉眼,天姿玉色,不禁让人留下几分念想。
她大抵是做了个好梦……
曲寒尽浅淡地环顾四周,深眸一瞥挂于椅凳上的雪白薄氅,犹豫了一阵,将之取了上,再小心翼翼地披向她肩上。
可薄氅还未放下,忽见一个俏丽丫头欢步走入,他霎时微怔,氅衣轻悬于半空未披下。
“轻罗,我给你带花灯回来了!”
左右手各举着一盏花灯,孟盈儿欣然闯入,定睛而望时,顿时呆愣了住:“我想着你喜爱兔子,便带了两盏,我……”
楚轻罗被此番动静惊醒,半寐半醒地望向堂中俏影,转眸又见先生正手执氅衣,故作随然地将薄氅再放回椅座上。
“先……先生……”
丫头张口结舌良晌,思来想去,也不可让堂内之景就这么僵着,便开口道:“这么晚了,先生怎在此处……”
不觉懊悔起自己何故多此一举,曲寒尽凛然而立,仪态从容高雅,遮掩下心起的微许慌乱,静望孟丫头,待其后话。
几时被曲先生这样盯望过,孟盈儿只觉寒气逼人,不宜再留于此:“那……那我将花灯放壁角了,你回房时记得带上。”
虽说是擅闯了偏堂,可今日无堂课,先生应该和郡主共话乞巧,如何还能待在府邸……
丫头手忙脚乱地放下花灯,俯身行拜后,失措地奔远。
府殿内清寂无声,楚轻罗回首看向被先生放回的氅衣,桃靥含着似有若无的笑意。
“为师方才……”眼前寒玉似的身影默然半刻,含糊地欲解释几番。
对于此情此景自是了然,她扬眉含春而笑,每一字都道得柔缓:“先生是怕学生受凉,学生知道的。”
“往年的佳节,皆是学生一人度过。不想今日竟能和先生过上乞巧,学生欢喜。”
听罢微微颔首,曲寒尽恐她误解其意,忙又冷然添上一语:“你……莫会错了意。”
熟睡后的事她清晰,先生并非动情,是有一瞬生起的恻隐与疼惜在作祟。
她低眉柔笑着,随后徐缓说道:“我知先生顾虑,也没有自作多情,只是偶然感到落寞,觉得有先生相伴,少了些孤寂。”
快了,快了……
她只要把握着适当之距,先生便会逐渐掉进深潭,落入牢笼里,再难脱身而逃……
“曲先生可喜爱花灯?”
楚轻罗举起丫头留于堂壁旁的花灯,既是有两盏,她便将其中的一盏轻盈地放在先生的书案上。
那花灯璀璨通明,耀眼夺目。
她再扬唇角,向他明媚一笑:“我只需一盏就够了,另一盏便留给先生吧!”
第15章 抚琴(1)
曲寒尽望着花灯出神片刻,纸灯状似兔子,一双眼睛瞪得大,正可怜兮兮地和他相望,极像刚受完莫大的委屈,想在他这儿哭诉几番。
思绪一回,他面不改色地伫立,厉声回着:“姑娘家喜好的物件,曲某收着有何用。那花灯若放着,只会被当作灰烬丢弃。”
“赠与先生,便是先生的,”公子面色虽凌厉,却不似在正堂之上那般肃穆,楚轻罗朝他轻挥衣袖,道完此话便向堂外退去,“先生想扔弃,大可将它弃置,和我毫无干系。”
“天暗了,学生这便回房去,明日是否还需来,还要问先生一句。”
她又忽地止步,柔婉地问向这白璧无瑕般的公子。
堂课已补全,照他说的,她已不可再入此地,是否能时常来偏堂,还要听先生之意。
身后之人沉默了好些时刻,随之答她。
“接着来。”
樱唇顷刻间微扬而上,楚轻罗未回望,恭谦地说完,便轻步离远:“今日所学已铭记于心,学生拜别。”
娇艳女子已然走远,他静观案上的花灯,眸底似有柔光轻颤。
过了一阵,曲寒尽将其拾起,挂于梁柱上。
自那日后,睦霄郡主回朝之讯传得司乐府尽知,众人更知,郡主回都城后最是惦念的事,便是来见曲先生。
如此便说得明白,先生何故在乞巧当日为众人休上一假,都是为与郡主共处才做下这一举。
府邸流言传得沸沸扬扬,他人怎般去想,楚轻罗不以为意,她只知先生和郡主不像传言那般亲近。
乞巧的那一日,算来算去,都觉是她与先生待的时辰更多些。
两日之后的午时,风轻云净,日晖和暖,府中姑娘观望亭中的一抹英姿艳影,各生疑惑。
她顺着诸多视线远望,瞧见独坐石亭内的女子竟是她见过的睦霄郡主。郡主悠然倚坐亭台中,似一人饮着闷酒,愁绪写在了面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