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耶鲁毕业多年后,檀宗恺未曾想还会陪着苏淼重吃一遍‘期末周’的苦。
成绩出来那天,苏淼超出估分五十分飘过。她的喜悦毫不掩饰,第一时间提出要用兼职刚发的薪水请他去富悦大酒店吃自助,那是苏淼能想到的最奢侈的一顿饭。
檀宗恺当晚他就因急性肠胃炎进了急诊,住了两三天医院才缓过来。苏淼得知后后悔万分,也不知道从哪里找到可以开火的地方,顶着风雨送了一碗粥送过来。
即使是最简单的白粥,煮得也不尽如人意。檀宗恺却吃得干干净净,他知道这是一个女孩儿最纯粹的心意。
似是陷入回忆,檀宗恺接着说:“慎东那间公司最初只有淮海路上小小的一间办公室,这些年我看着它从一百平变成五百平,又从五百平变成如今的规模。从第一条产线建设完成到投入生产,到现在跻身行业顶尖地位,这么多年花费了慎东全部的精力。”
即使苏淼已经做好预想,但乍然听到路慎东的名字从檀宗恺口中说出,她还是不由感到一阵冷寒。
路慎东的麻烦果然因她而起。
她突然想起路慎东曾说过的那句提点她的话,“商务展示中,效率第一。”
她和檀宗恺这场见面,又和谈生意有什么区别?她知道他绝不是找她叙旧而已。
“我们之间没有绕弯子的必要,你想说什么就请直说。”
檀宗恺显然还没适应这样的苏淼,他发现就算分手分得那样惨烈,但记忆里他最常想起的还是两人甜蜜时期的样子。
苏淼的喜欢很含蓄隐晦,她从不会张扬坦诚地说爱他,但会在某个平凡的瞬间,无预告地给他一个吻。
她会在久旱过后下第一场雨的时候,躺在他的腿上伸手摩挲他长出一点胡渣的下巴。没有化妆的一张脸素净得像白纸,眼神眷恋又缱绻。
认真的语气像是在宣布某件了不得的大事,“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檀宗恺从回忆里抽身,无论过去如何,那都不需要他分神去在意。如今他想做的,也没人可以阻拦。
“莱特对他意味着什么,你应该也很清楚。”
苏淼脸色更冷,“那是他的公司,我清不清楚,又有什么重要。”
檀宗恺看着庭院的雪景,若有所思地说:“这场雪从平州先下过来,回黎城的高速上积雪早已很厚。他能冒着风险赶来见你,倒是少见他如此浪漫。只是雪夜危险,这次是他运气好没碰上那场连环车祸。”
苏淼心惊胆战,很快读懂他话中的意思。
“这是你和我之间的事情,和他无关,而且你们是亲戚。”
看着苏淼眼底的愠色,檀宗恺眸色更深,“这种虚无的血缘关系,我从来都不是真的在乎。”
苏淼清楚檀宗恺并非说笑,他这样在最富贵的家庭中出生的人,受尽无上荣宠,宗族血亲这种道德枷锁他从来就没放在眼里过。
“淼淼,我们重新开始,过去的事我们都不再提。我们会像你说的那样,永远在一起。”
苏淼终于听到这场会面的最终目的。
她不由冷笑,“你讲笑话的能力有待提高。”
檀宗恺挑眉,不同她争辩什么,他的耐心并不多。只是如果是苏淼,他愿意更给予一些宽容。
“你打算和苏苒离婚了?”她直直问。
对她的攻击,檀宗恺没有感到冒犯,只看做是幼稚的反击,“这件事我会好好处理,可能会有些复杂,需要一些时间。”
苏淼不知道自已魅力大到如此,只感觉再次被推入那个泥潭,稍有不慎就要溺毙其中。
“你有过其他女人吗?”苏淼接着问。
“当然。”檀宗恺墨黑的眼睛静静看着她,“但以后不会再有。”
苏淼扯了扯嘴角,那不是一个笑容,只是一个轻蔑的符号:“那我提前祝檀总洁身自好。”
檀宗恺的宽容见了底。
“苏淼,”他开口,声音平稳却带着重量,“我还没有孩子。”
空气凝滞了一瞬。
苏淼抬起眼,听见他接着说:“你说过想要一个女孩子,我想她一定和你一样漂亮又美丽。”
浓情时刻的温柔话语,此刻成了戳开苏淼尽力掩藏情绪的利刃。
苏淼唇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愿意给你生孩子的女人多如牛毛,想要多少有多少,何必拿我消遣。”
“淼淼,你和我都已经过了置气的年龄,怎么样你才肯放下过去?”
“怎么样吗?”话音落下的瞬间,苏淼拿起餐刀,用力扎向身前昂贵的餐盘。
“砰——!”
刺耳的碎裂声撕破了刻意营造的静谧。
昂贵的瓷片四分五裂,看起来触目惊心。
苏淼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檀宗恺瞬间沉下的脸:“檀先生,您看,盘子碎了——如果它能复原如初,我们之间也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
她起身不再看狼藉的碎片一眼,走向门口。
“换个工作吧。”檀宗恺对她的挑衅置若罔闻,声音在苏淼身后响起,带着一丝疲惫和不解,“那份工作太辛苦,钱又少。我给你安排一个清闲的职位,想在平州还是黎城都随你,你现在这样会把自已搞得太累。”
苏淼脚步顿住,第一次意识到,两人之间的鸿沟并非只有物质上的,精神上的更是。
他们从一开始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而这个认知,她竟现在才反应过来。
“檀先生当然不会知道,这世上绝大多数人都做着很辛苦报酬却不高的工作。你处于社会架构的顶端,当然有闲心随意指点一件事情是累还是不累,但这种你看起来很累的事情,是一个人或者一个家庭赖以生计的工作。又或者,你更无法理解,这种吃力不讨好的工作,还有一种名为‘信念’的东西在支撑着我。”
她侧过脸,语气前所未有的平静,“对我来说,很多时候和活人打交道反而更累,譬如现在。而且学考古的另一个好处之一就是——我不会对死人产生感情。”
“当然,”她补充道,声音轻飘飘的,眸色清亮,“我也挺爱他们的,一定程度上。”
说完,她转身离开。
推开厚重的门,冷风卷着雪的气息涌入,头也不回地走入那片苍茫的白色里。
只留下檀宗恺,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离去的背影。
第49章
檀家老宅中,年节的气氛并不热络。
久未露面的檀宗景带着妻子和几个孩子过来,冲淡了些宅子里的冷肃。
路慎东同这位小舅舅见面次数不多,对他那位原配夫人方薇倒是印象深刻——恋爱时郑沁雯常年翻阅的顶级时尚杂志,多由方薇主编。
记忆中那位前舅妈清冷寡言,气场却十分迫人。
而如今檀宗景身边的妻子,却并非传闻中娇弱狐媚的模样。她沉默却做事利落,对因酒精中毒而步履蹒跚,需要倚靠拐杖支撑的檀宗景照顾得细致入微,动作间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体贴。
两个孩子也收拾得白白净净,壮实可爱,显出她持家的干练。
孩子们的笑闹声在厅堂冲撞。
路慎东和檀宗景在廊下抽烟,“难得见你露面。”路慎东递火。
檀宗景拄拐点燃烟,烟雾在冷空气中凝滞。“在家躲清静。”他顿了顿,“你和宗恺的事,我听说了些。多少人的眼睛都盯着圈子里这点事,一点风吹草动就传开来。”
路慎东静待下文。
“是因为女人?”
“不全是。”
檀宗景若有所思,“看到了光展拿你们当时在台上的展示活动图做的宣传照。照片拍得出彩,两个人看起来很登对。虽然过去那么久,但我的记忆力一向不错,当然也是因为那个女孩儿几乎没怎么变。”
檀宗景缓缓吐烟,“他是我哥,从小到大我见过他失态的样子并不多。只记得他和苏家联姻那段时间,有一次半夜约我喝酒,那次他喝得酩酊大醉。我虽只见过那个女孩一面,但也知道他动了真心。”
“这个圈子里,钱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檀宗景并没有把话完全直说,只将火机递还给他,劝诫道:“除非他自己放手,否则没人能改变他的决定。慎东,于公于私,我都不希望你们两败俱伤。”
路慎东指间烟灰落下。
“决定权不在我们,她不愿意,我不强求。她如果最终的决定是我,”他目光锐利,言之凿凿,“我不会放弃。”
檀宗景沉默片刻,知道两人决心无可转圜,又静静续上一支烟。
路慎东看着庭院中落了雪的凉亭,枯败了的水池荷花,说:“去年年中,在一次画展上我见过舅妈。”
不需要路慎东点明,檀宗景也知道他说的是方薇。
“他们两人感情看起来不错。”
良久,檀宗景点头。
“以她当年对我的感情,如果我想回头……她未必不会心软。但我说不出口。”檀宗景声音疲惫,“跟我在一起,她不会幸福。我能做的,就是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