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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衣半狼藉_山负雪【完结】(11)

  “吱呀”一声,半掩的酸枝木窗被风摇出涩响,泥泞清苦味顺着传入,天公落雨了。

  立在旁的云裁灌了满袖寒凉,忙去合上木闩,却见檐角早被雨丝缠成银茧,嘈嘈切切声砸在青板上。

  雨声盖不住,且愈加急促。

  “待天明,我同你阿耶出去看看。”王代玉拢紧鸦色大氅,朝床榻里望去,“扮作这两人,借着身形相似,也借这风雨。”

  “婶母。”殷素不禁出声,眉头微凝,“如此太过凶险。”

  沈却亦阻道:“母亲不可,还是儿去。”

  “听你阿娘的话。”沉寂半响的沈顷终于起身,他拍拍沈却的肩,“好好照看着沈意与孙娘子,若当真来人,得护着她们。”

  寒雨在楼外疯狂倾倒,这座旅舍摇摇欲坠,内里的娘子郎君们,亦是诚惶诚恐。

  布旗被浸透,“平安客栈”四个字洇成青黑。

  天边翻露出半片灰白,云层巨厚,雨势愈发猛烈,像要淹沉这座冷县。

  滴水的檐下,行过撑着一柄伞的娘子郎君。

  步履匆匆,掩着半张脸,只在寒雨散雾中露出那一双小心翼翼的眼。

  泥道两旁的门铺尚未开张,凤台县还沉睡在冬雨间,王代玉同沈顷用力找着那块门匾。

  “陈娘子,人备得如何了?”

  雨雾里飘来的问话裹着熟肉焦香,王代玉瞥见街角陶瓮正咕嘟冒着泡。这是军队的晨炊,整个县已被他们所挟,自然晨炊挪到了县里头。

  随即,汲着泥泞的脚步声也沉沉响起。

  王代玉同沈顷压低伞檐,骤然心惊。

  急雨里又响起一声轻笑,“稚子胆脾,可是要正午递进帐的,陈娘子急匆匆是要去做什么?”

  雨势太大,那人到底没过去,只站在檐下避雨,一面刮着鞋底沾染的泥巴,一面慢悠悠道:“只肖将人送过去,哪里还需要陈娘子亲自动手呢,平白叫自己心里头过意不去。”

  沈顷握紧伞柄,同王代玉一步一步朝前,只当是未听见这声唤。

  可两人心里却不约而同松了口气,至少,人要他们自个送去的,那平安客栈里尚还安全。

  转眼之际,扫过阔门中,王代玉与沈顷的步子忽然顿住,继而急不可耐行去。

  躲在檐下的兵卫拍拍头巾子上的水珠,眯着眼远望,嘴里头咕哝道:“跑去那空衙廨里头做什么?寻张隆么?”

  雨势仍有未歇之势,风掀翻兵卫的头巾,得几声叫骂,亦吹倒平安客栈的布旗。

  楼内的一行人,还在战战兢兢守着,窗棂下那颀长背影不动分毫。

  殷素知晓,他心不安。

  可她也勾不起出声安慰的心思,如今处境实在难言。

  自打入县,她们便成众矢之的。

  沈却终于动了动,寒风转入催他生咳。

  亭云不禁凝目,复将氅衣行来递于他,“郎君咳疾拖着未好,可莫着寒落下病根。”

  沈却抬指接下,却踱步素舆前,替殷素披上,“我无碍,自有分寸。”

  此话,是堵亭云的嘴,亦是堵殷素。

  “沈却,我并不冷。”殷素抬头望他,手腕藏在厚氅里动了动,“亭云,替你家郎君披上罢。”

  “我只是未眠。”并非身弱。

  他突然冒出句话来。

  殷素一怔,亦下意识回道——

  “那也披着。”

  夜里那段敲击有了答案,两人心知肚明般地应下了结果,皆默然。

  只是如今的思索,好似并不合时宜。沈却与殷素各自移目,很快摆脱开杂想。

  垂眸间,殷素不禁忆起一件旧事。

  妫州陷落时,听闻晋守将把胡际的头颅在瓮中熬了七日七夜,直到颅骨透如琉璃。那时胡际麾中军士怒意冲冠,可败仗之下,几点激愤凑不起反攻之力。

  于是一年后,当他们终于夺回妫州,同样法子用在了晋兵的身上,那时阿耶并未阻止,她也乐得泄愤,唯独阿予脸色郁郁。

  那番裹着秋风的话,至今她仍记得——

  “曾几何时,天下兵民乃为一家,如今泄愤相煎,何不为挥刀对兄弟,杀妻女。”

  她笑他天真,他却不语。

  可如今自个儿沦到此境地,殷素才有些恍惚心悸。

  沈却将氅绦细细系妥,敛衽而坐。孙若絮索性自布锦中列出九针,银芒吞吐间已为殷素施针。

  众仆屏息垂手,目光虽胶着于针尾寒芒,神思却早随着烛火明灭,飘向旅舍外那重帘似的冷雨。

  漏影游移,灰白的天光正从铜壶滴答声中悄然漫入,一点点照入内。

  远处传来铜铃摇晃的声响,十声短,三声长。

  素舆上的女娘陡然支起身,她太过熟悉。

  此为边军传信的暗号。

  那露在外头的指节发冷,不禁蜷缩牵动,但见原本稳若定盘的银针竟一道随之左右晃动。

  沈却同孙若絮见状,愁容眸间忽而泛起些喜光。

  “沈二娘!动了!”

  翠柳雀跃万分,早扑到舆前,正欲开口,却见殷素面若凝霜,沉寂得只如众人惶惶待破晓的暗夜。

  众人拥上的步子一顿,面上那点残存的喜色如潮退礁现,尽数冻在女郎翕动的唇齿间——

  “他们在催尸。”

  殷素颤着指尖,望向沈却,“銮铃破空,十促三缓。此为……军中催尸的号令。”

  “何为催尸?”

  指尖上的九针此时才觉出痛来,她忍着不适,一字一句解释:“千里转饷,至绝境时刲人作脯,然血肉易腐,于是便有了盐尸,缩血肉更便宜携带贮存。”

  “催尸者,便是要押运腌制完备的盐尸。”

  满室呼吸似被铁水浇凝,窗隙漏进的浮尘都好似僵在半空。

  沈却攥紧手心,朝殷素问:“凤台县,莫非当真将起战事?”

  “淮水为梁吴天堑,若……若当真渡水鏖战,确是粮草不足……”孙若絮白着唇色开口。

  “怪我。”沈却神色挫悔,“当初合该改道而行,不行此路。”

  “倘若真交战,只一小小的凤台县如何成事?四野州郡若已暗通款曲,何路不是鬼门关?”殷素垂眼,却不由因沈却的一句自省而愧。

  南下之行,乃是因她的私心而提前。

  只是……“梁境边处,已到了蚕食自家子民的地步么,宣武留后乃至副使,怎么一人都不知晓?”

  亭云立在那儿抹眼泪,抽泣道:“虽不知沈二娘从前在何处,但宣武镇四州一向安泰,动荡处常在北处州镇,何曾亲身撞见过盐尸醢刑。”

  “安稳久了,人心却不稳。”殷素低语:“宣武乃大梁直辖方镇,是四镇之一,以留后负责镇中日常事务,但实则四镇兵马、税赋、色课利籍帐皆是握在帝王手中。”

  朱奇,那个混吝在开封府风月金樽里,将坐了三载的帝王,对国土上这些直辖、属镇、附镇,心思究竟何貌?

  “谁知晓四镇副使,又是如何想呢?”殷素扯起些淡笑。

  卢龙镇非直属镇,乃大梁附镇,阿耶治下甚严,可心却一直忠于大梁,或许是唐末时他还久居开封府,听着忠天子守太平,于是中原长安处不论是谁坐镇,他都想将那颗真心捧出去。

  那时她曾笑阿耶,怎么不投了晋王,至少他赐李姓,身边还跟着一位一心复唐的中官替他打量州郡。

  可阿耶却骂她混不吝。

  于是,如今大梁唯一一位还愿捧着真心的附镇,就这样吞入那新立的“唐”国腹中。

  殷素恨李存季,可她更恨朱奇。

  “无令何苦渡水引战?”沈却很快接起前话,沉吟半刻便言:“宣武副使尚在开封府,并未归镇。”

  “这不该是与吴有战的模样。”

  沈却倏然起身,袍角惊拂案上瓷盏,“此非外战,便是——”

  话音未落,碎瓷乍破,温茶飞溅。

  而就在此刻,那道紧闭的门被推开。

  第10章 衔烛龙(三)

  众人回首,但见三道身影携着冷雨湿寒入内,当先二人正是夫人与阿郎。

  而两人身后,还跟着一位青袍郎。

  “梁廷蹉跎数久,还能碰上昔日唐之沈相,是某之幸。”那张苍老面正朝沈却望来,“这位,便是沈公家的长子罢。”

  沈顷礼揖道:“张公客气,正是犬子。”

  “神仪明秀,朗目疏眉,乃是承了沈公与夫人风仪。”

  沈顷忙笑着摆手,“过誉之言。”

  沈却虽不识来者,闻罢仍垂睫敛衽,行以尊礼。

  檐下雨珠坠地声里,沈顷的话落下来:“此乃凤台县尉张明府。”

  张隆只望着颀身而立的沈却叹息,“若唐室仍存,郎君合该承公之尊贵,着紫佩玉,出入承明殿,何至避野闲云。”

  “明府折煞了,旧唐已无,秩序亦崩,何处有相公?如今我沈宅一行人只是被困风台的小民,还得仰仗张公相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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