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晓时分的日色终于褪去些苍黑,而此刻渡岸边待船许久的云裁,终于发觉一丝不对。
不止云裁,破庙里惶惶安睡过的五人,皆发觉身后蜿蜒小道,再未响起过蹄声。
“夫人……怎么未见着阿郎……与余下的婢仆们?”
本该王代玉出声,可孙若絮却忽而转过眼,替她开口,“沈公仍被困凤台,因有五人忧惧朝那将军告密,余下十人连同他们一道,悉数被挖了胆脾,割耳去目。”
她朝云裁望去,眸中无状,“你们可知晓此五人,是谁?”
江浪连连拍案,涌起的寒潮冷得舌颤。
云裁躲开孙若絮直视目光,用力搓动暖不起来的掌心。
没有人答这句话。
孙若絮亦没有。
河面上,一轮迎着晨色的船只终于在山川间露面。
殷素跟随那道薄阳松懈下心境,转眸却瞧沈却深深凝望来时山路,仍忧心其父处境。
他抿而复抬的唇终于忍不住,朝王夫人低问:“过了淮水,与父亲所隔更远,当真要不管不顾么?”
王夫人只抚拍他的肩,亦眺望远方笑着低答:“要相信你阿耶,阿娘与他所历之事颇多,知晓他不会行无备之事,他有法子,能平平安安回到咱们身边。”
是苦笑无底还是*深信不凝,殷素并不能知晓,但她忆起张宅东厢房下的烛火,恬静无声。
而此刻素舆后垂立的孙若絮,亦将目光挪回至身前女娘的氅绒间。
她想起笔下所书的字。
便忍不住轻垂掌,抚上女娘的肩。
殷素闻动回眸,“怎么了?”
孙若絮垂眼一笑,“无事,想替你挡一挡风。”
第14章 天有木(一)
十二月大雪日,逃渡船只横过淮水,她们终于一路行入寿春。
虽过淮水,却也不敢停下脚步,牛车奔波于满覆白雪的官道之上,越濠、滁二州,去往升州上元。
“听你父亲言升州前刺史徐文宣受大丞相徐雷喜,其境内也是政治清明,此地久居该是无碍。”
“到底该是比大梁强上太多。”
殷素若有所思,一时出声,“徐文宣,如今是吴国之左仆射,而吴王乃为女主。”
“虽是女主,可大权仍掌在大丞相徐雷手中。”
殷素摇头,驳了沈却的话,“不,往后,该是徐文宣了。”
她微微敛眸。
吴国同晋王一样,奉唐为正廷。
那时同阿耶曾受诏南下,在开封府得知吴国欲起兵攻颍州,隔水而望,倒是听了不少关于徐文宣的名号。
非徐雷亲子,但弱冠尽通诸经,精于吏事,甚有能政,任升、润二州刺史团练使后,转立足扬州——而吴国女主杨知微,久居扬州王府,为傀儡。
殷素与她,曾有打过一次交道。
晃动的素舆牵动回她的思绪,翠柳与云裁一左一右,正挪动她出来。
破败沾灰的牛车停于街角,上元繁华不胜长安,亦不胜开封府,但与颍州相比,又多了太多热闹,众人愣立,劫后余生的欣喜不多,陡然丛生的是几分踏地的不真切。
沈却背起车内胡乱收拾的物什,朝母亲道:“先去寻一旅舍小住,儿再去瞧瞧赁屋。”
王代玉点头,捋了把凌乱发丝,“奔逃这般久,该好好歇息一番,可怜尚白——”
她猛地意识唤错,忙一顿,继而掩唇轻咳,续起前话,“可怜如今尚白日……我这身子骨也生不出睡意……”
“倒是二娘,得记得养养神。”王代玉叹气,“跟着我们一路担惊受怕,苦了你与孙娘子。”
殷素从素舆中支起身,“如此世道,二娘能活下来,便是叔父婶母与堂兄予赋的恩情,何来‘苦’字一说。”
孙若絮也跟着接话:“大梁只怕将大乱,非凤台一处,便是不与王夫人一道,妾一人亦难逃苦劫。”
王代玉忍着眼眶将出的泪,“好了好了,如今也算作暂安,咱们便也莫立在街坊自苦,快些入舍休憩。”
可步调的缓慢与心底的忧虑唯自知,她忍不住扭回头,远望上元城外连绵起伏的山川。
殷素瞧得分明,眉心微动,忍不住用力牵动手腕。
衣袖间,传来微弱摇晃,王代玉低头,见着那双发颤的手。
顺着臂膀朝上,又见那张苍白隐忍的面。
“婶母不必担忧,叔父会平安回来,只会早,不会晚。”
泪水终于框不住,滚落在带颤的腕骨间。
王代玉因可牵动的手而心喜,也因那句婶母叔父而心悸。
很快,她拾掇好情绪,扬起点笑,藏住苦意,“我不担心,我信他。”
至旅舍安顿好一切,已是斜阳微落。
沈却步履不停,离舍前先叩响了殷素的屋门。
翠柳敞开门,见郎君立于外并未抬步入内,只望了眼垂遮的帷幔便收回目光,朝她低问,“沈二娘在凤台县张宅里头,可曾吃下些东西没?”
“整日只喝素粥,沾染些肉沫也会吐出来。”
沈却闻罢,沉默半响,忍不住低语:“如此怎行?”
忧心垂眼时,他忽忆起在颍州街坊里,曾被吞咬下的半块花糕。
“照顾好她。”
沈却丢下嘱咐,衣袂飘扬一瞬,便已下了楼。
风顺门扉而起,扬起薄幔。
榻上女娘睁开未眠的目,神色缥缈。
被衾间的手腕无意识牵动,似乎是伤到何处,竟灼灼泛疼。
殷素忍了忍,却愈发隐隐作痛,只如万针棉密刺入,逼得额间也不由渗汗。
“翠柳……”
“沈娘子,怎么了?”
翠柳听见唤,忙搁下杯盏过来掀帘。
入眼,便是榻上那张苍白的面。
“二娘!”翠柳蓦地慌乱,一双手无处安放,又忙扭头奔去外,“婢去请孙娘子来!”
不出须臾,屋外响起匆急脚步声。
孙若絮极快坐于榻边搭腕问脉。
“女娘莫不是因着少食伤了胃,才会如此?”翠柳满目焦急,又忆起沈却方才的话,“郎君走前,还问了沈二娘在张宅都吃些何物,莫非婢不在那日,此种反应便已显露?”
殷素艰难摇头,“是……手痛……”
孙若絮叹了口气,“二娘不听妾言,未惜着指腕。”
“能动是好事,但心急没了分寸,便是坏事。”
她很快施针,稳住殷素穴脉,“这几日万万忍着,莫再牵动了。”
话毕,孙若絮指尖一顿,忽而朝翠柳出声,“不过不进肉食,沈娘子的身子骨也定然熬不住,不若与云裁一道出去买些棠梂子,滁州棠梂子盛产入药,想来上元内轻易可买。”
翠柳闻罢,依言去寻云裁。
帷幔里静下来。
平头案上的铜烟炉被拨动,须臾,浅淡的草药香冉冉萦绕。
“沈郎君对二娘看得紧。”
孙若絮没来由地出声,却叫殷素一怔,忙道:“何出此言,我这身子可耽误不起他。”
“这耽误啊,也分人。”孙若絮挑着眉入针,“依我瞧,有些人甘之如饴。”
瞧着榻上女娘的面容终于透出些气恼急色,她轻笑着按稳殷素,很快转了话头。
“沈二娘心病还未解么?”
“并非心病。”
“我如何不想进食,可身子已不受控,闻之即生厌。”殷素慢慢扭头,望向她,“我亦无法。”
“那怎么倒还能控着未好的手腕,将自己弄成这幅样子?”孙若絮不客气出声。
见殷素不语,她顿了顿,收敛好神色,“还在担忧凤台县的沈公么?”
殷素摇摇头。
她复回望榻板上新覆的别色帷纱,这已是自幽州逃离后,所见得第三重色。
“其实,我想见陈平易一面。”
帷幔里忽而传来这样一句话。
“若那时候是我留下,我便能见他一面。”
当着将军的面,道清楚名姓,送离沈宅所有人,而后待陈伯来寻。
可那时候的她未曾开口,只留下封未敢相见的信。
殷素再也不是曾经的虞候,大梁也与她无半分瓜葛,陈平易屠尽凤台是为何,她无一丝心力去探晓。
或许正如沈却所言,她也想舍了过往,去做一做沈意。
若终有人要知晓她的名姓,她懦弱又固执地希望,是极少的人。
“见一面又能如何呢?”孙若絮抬眸,“依旧辗转于大梁么?便是我也知晓,陈副使欲办大事,乃成王败寇之举。”
“是啊。”
殷素轻出声,“可我如今在世,孑然一身,唯陈伯与我——”
“不是还有个阿弟么?”孙若絮猝然打断她的话。
她盯着榻中女娘神情,“他若还活着呢?或许与二娘一道,入了吴国。”
只此一句,似周旁响起如雷蹄声,马如疾风,骤然拖拉着殷素坠入过去肆意无拘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