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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衣半狼藉_山负雪【完结】(17)

  遇着李予,是乾化元年的夏日。这一年,她仍十五。

  与晋的那场战役,跟在阿耶身后骑马射箭,叫她捡回来个小郎君——无父无母,无亲无眷,落单于那座孤城中。

  李予只小她一岁,但殷素逼着他唤阿姐,时日一长连阿耶阿娘也认下这个义子。

  营帐里多是目不识丁的武夫,不少经验是靠着久经沙场磨炼,可李予瞧过很多书,极爱与老兵们讲些书中的谋略方义,一来二去他于军中声望尤高。

  连阿耶也会悄拉着她蹲在墙角偷听。

  “有这么个鬼精小子在跟前,你要念着颍州那个冷着脸的沈却吗?”

  “连前年及笄礼也不曾见他赶来看看。”殷尧哼了声,撇过头敲打她,“你齐叔可找阿耶问清楚了,说茹意要是不钟意捞捡回的李予,叫我让给他家四娘作夫婿亲上加亲去!”

  “齐叔家的四娘,不是才七岁么?”

  “你晓得什么,这便叫作童养夫!”

  殷素撇嘴,替前头那人辩驳,“颍州离幽州那般远,何苦折腾他。”

  话音将落,她又替自己辩驳,“我哪里念着他,小时候的浑话罢了。”殷素叉起腰,气赳赳般倒打一耙,“就阿耶天天念着,我看是阿耶想要他做夫婿!”

  “哎!殷茹意!你站住。”殷尧胡子飞天,对着她逃窜的背影扬声,“有本事怪起阿耶来了!是谁瞧着那张狐狸脸就走不动道,是谁留着一块碎玉修补半年没敢送出去!”

  不远处,殷素气得跃上马大呼——

  “阿耶,我讨厌你!”

  于是那日,李予跟在她身后,从林中抱兔拖鹿,走了大半路,可马上女娘举着弓仍不解气。

  “阿姊喜欢的郎君,是何模样?”累得瞧不清路的李予,终于忍不住出声

  “谁喜欢他!我同沈却就少时相识两载,如今八年未见,谁知晓他是何模样?”

  李予闻罢,沉默一瞬,而后丢开手中死物,瘫倒在地,“阿姊我不行了,要歇息一会儿。”

  殷素见状,索性下马同他一道坐下。

  她百无聊赖地戳着兔子绒耳,忽而眯眼上下打量李予,灵光一闪间不由出声,“阿予,不若阿姊教你骑射罢。”

  李予一愣,眸中亮光。

  少年女娘与郎君的忧恼散若聚云,从一处脱离,转沉另端,快得似日月升移。

  总之,自那时起,李予同她一道纵马拉弓,奔沙越湖。

  几乎似亲姊弟般,形影不离。

  针尖处传来痛意,殷素自旧事中抽身,视线慢慢回聚。

  她张口,“有些痛。”

  “痛就对了。”孙若絮收针,“让你长些记性。”

  殷素不由牵唇,“孙娘子问诊,怎么这般?”

  收拾好一切,孙若絮将她的手腕放回被衾里。须臾直起身,立在榻前,道:“往后便唤我七娘罢。”

  殷素勉强弯起眼眸,应了声“好。”

  孙若絮望她此般模样,牵不起笑意,只得在心间无奈叹息。

  常觉自苦,可翻过蜀中那座大山,眺望远处,才知晓如此天地夹缝间,人各有惨烈。

  或重,或销骨,或不得往生。

  她拉起帷帐的指一顿,忽地朝殷素问:“二娘阿弟叫什么名字,可有何特征?我从来闲不住,自是要将上元乃至旁县逛个遍的,说不准真叫我遇上呢?”

  “李予。”

  “他的腰间挂着只不离身的平安坠,黑底红字,镶了金线桃纹,阿娘给我与他各绣了一只。”

  像是真的开始期寄相遇,殷素任凭记忆描摹旧日身影。

  孙若絮一愣,不由朝二娘腰间望着,虽隔被衾,但她记得从未见殷素戴过。

  “二娘那只是好好收起来么,倒是不常见。”

  殷素抬起眼眸,轻回:“我的那只,永沉湖底了。”

  第15章 天有木(二)

  上元西南街,沈却买下一宅院,自颍州逃出来后,在此小院里唯有十人一道摆弄收拾。

  殷素坐在素舆上,见屋中忙碌身影,又见被困的方寸之地,心中滋味难言。

  她抬目,落眼于身前的那塘枯池,水少且杂草丛生。

  晴色尚好,照得浅水波艳涟涟。

  须臾,枯草间闯入墨衫,只听吱呀声响,杂乱之处已辟出块平地。

  借着阳色,打量那张隐入暗又倏然出的朗目疏眉,殷素便有些恍惚。

  “屋中休憩之处摆置妥当,再侍弄此池也不迟。”她出声,想阻沈却劳累,“堂兄上来罢。”

  “不想种上荷花么?”

  “想,但不需是现下。”

  沈却不由抬头,金光跳跃于败落杂叶间,反反复复,悉数引人落于对岸——那座素舆上的女娘。

  他搁下石镰,踱岸拍浮尘,背着薄阳朝她走去。

  尘絮于眼前漂浮不定,沾染金辉的衣摆亦是。

  殷素缓抬臂膀,借着低垂手掌遮盖些夺目光线。

  “往后,沈娘子莫提吴之军国大事。”

  话落,连带着指缝间那对眸也清晰。

  殷素指节一僵,隔着洒落余辉望向那张脸——神色无虞,淡然且寂。

  她骤然明白,沈却所言,乃是莫要暴露身份,尽管余下几人皆从虎穴里将逃出来。

  “我知晓了。”殷素淡应,臂膀也跟着放下。

  或许自觉前话有些不合阳色,沈却久立于旁,忽垂身席地而坐。

  不远处从屋中踏出的翠柳,望见池水边静对的两人,转瞬移目手案边静搁的油纸包。是前些时日郎君寻了大半条街,方寻来的别味果子。

  既符孙娘子所言棠梂子,又符二娘不喜汤药之状。

  趁着暖阳,只怕胃口如心境,送去能吃上两口,便是皆大欢喜。

  翠柳雀跃捧着油纸包送到郎君怀里。

  沈却茫然接过,望清为何物,倒先起身去涤净双手。

  殷素欲言之话,便随他飘摇无影的衣摆一道,顿在喉中。

  须臾,身旁多一张矮凳。

  墨色衣袂亦移入眼眸。

  “堂兄——”

  话还未起,唇边忽衔住一枚果子。

  那截露出的手腕于阳下白得耀眼,朝上,琥珀色的瞳仁无甚情绪,只一眼不移地望着她。

  身间力无处使,转复落于齿间。

  于是不留神下,酸甜果子含入口中,殷素下意识吞咽。

  金墨色似乎靠近,连带那对瞳仁也掺了丝极浅笑意,殷素疑心看错,不防唇边果子再度探入,酸甜味顺着鼻尖钻进。

  她未忍住,再次启齿咬上。

  斜阳普照里,琥珀瞳里藏着的笑意,深得似静潭下清晰可望的石影。

  殷素撞入内,盯着瞧。

  良久,才后知后觉般无处落眼。

  她恍然觉之,似乎经不住沈却无声地注视。

  或许是那日沈却所言,于心间作祟,又或许,是幼时只观望他板正模样,横着的十三载,殷素找不着过去旧影,于是像初相识般,小心翼翼且无措。

  那点稀薄的过去,附着于男女大防。

  殷素极快破水喘气,她靠回素舆,视线移向指节间仍悬的半块果子。

  “再吃些罢。”

  沈却微朝前送了送,落眼于紧闭的浅唇。

  “此物开胃,多食有益,二娘将这剩下的吃完,我便去屋中收拾了。”

  许是听见有可独自喘息时机,殷素纠结的神思捋直,抿紧的唇再次凑前,很快咬住余下果子。

  清浅呼吸拂过指背,沈却本该松手的指尖一顿。

  须臾,女娘疑惑眼神望来,他才恍然回神起身。

  可挺直背影未挪动分毫,反而若有所思。

  他记得,孙娘子提过,呼吸微弱而声低,是为少气。

  殷素少食,声低,今日鼻息离手骨如此近,他竟感察呼吸十分微弱,如此下去,便是四肢养好,身子只怕也废了大半。

  指腹间摩挲的油皮纸很快被沈却再度拆开,他坐回矮凳,朝殷素伸指,面不改色地胡诌:“我想起来,店家言此物放不得太久,若待到明日,只怕白费这些吃食。”

  浅红果子复悬,只是倒还隔着半掌距离。

  “我当真吃不下了。”殷素面露苦色,抵触般地靠后,甚至缓抬起臂膀以手背掩唇。

  “不若给翠柳云裁她们分吃了去,如此亦不算浪费。”

  沈却见状,无法再逼,只宽慰自己——比起食一小口,如今已能咽下一个,假以时日必能吃完全部。

  “罢了,既如此——”只好他收拾干净剩余。

  琐碎声响,殷素移目,见郎君指捻果子,正咬上。

  一人无声吃,一人无声瞧。

  夕色偏移,已快垂暮。

  “堂兄。”

  思绪各异时,殷素忽而唤了一声。

  她受困于昔日言语,很快望向那口枯水池,急迫提起另一个名字。

  “若可以,能替我寻一寻李予么?”

  矮凳旁的郎君忽而停了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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