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却盯着她,忽有些想笑。
为何对着他殷素总擅旁语搪塞,像是,当真怕极了他奉上真情。
可假意沈却顶得明白,从不惧自己会失分寸,陷落进去。
但见着殷素太多反应,也会叫他忽而剥离原身,尤为疑惑地冷眼旁观——若他沈却爱慕上某位娘子,便是如此骇人不堪,唯恐避让人之不及么。
可无人解他之惑,且月将高悬,仆僮俱归。
夜黑雪急,一行人返还沈宅时,将近酉时三刻。
“回来了,快着濯手用饭罢!”王代玉倚在门外展颜。
满桌美佳肴覆上,连着颍州那坛运来的老酒,也被揭了盖。
殷素直直盯着,有些眼馋。
曾经在幽州,她善与兵卫们比酒,常玩那抽草根比长短的酒戏,某日被阿耶阿娘晓得,斥了一顿,收了好些埋树根下的私藏货。
无他,幽州多产烈酒,能醉倒猛汉,殷素那时年幼,如何能戏喝?
只是后来,纵使及笄,阿耶阿娘也不叫她多沾,馋得厉害时,便央着阿予去买——李予那副乖巧模样,最得阿耶心喜,从不疑他。
王代玉哪能瞧不懂馋酒鬼的脸色,不由失笑,“二娘也想尝尝么?这可是埋于地窖好些年的剑南春,乃我娘家名酒呢,若非撞上凤台那般祸事,本该还剩下四坛。”
“竟是家乡酒!”孙若絮亦亮了眼眸,“算起来,我已近七载未喝上过剑南春。”
沈却本坐于旁微凝眉,见孙娘子也无劝言,倒安下心,替殷素斟了半盏。
舆上殷素闻此,却不由移目,“七载?孙娘子今之芳龄廿三,竟是十六岁便离了蜀中么?”
“十六岁嫁人出蜀,三年前我才和离回了蜀中,复又辗转别国州县。”
“七娘不是言因和离才觉蜀中苦闷么?”殷素稍露惑色。
若是她,自要舒舒服服呆于蜀中,以解七载离乡之苦。
但瞧孙若絮难得语塞,半晌才补道:“我那旧夫本事全无,却心高气傲,一心念着出了山川闭塞之地,去旁国以求显达,和离后他灰头土脸归蜀,我遂另觅栖身之所。”
王代玉闻罢,不由叹息,“我瞧孙娘子医术出众,又医承长安宫里头的针科老博士,才学人貌皆佳,如何会摊上个无用丈夫,莫非是年岁尚小,被那破落郎君容貌所迷,稀里糊涂跟了去?”
孙若絮捏着酒盏笑了笑,“是有张好皮囊,可惜他不喜我,倒还纳了美妾,相互磋磨七载,如今虽孑然飘零,吾心却甚快慰。”
“此为庸夫,空有皮囊何用?是朽木粪土。”王代玉替她报不平,又不由朝殷素望去,“二娘可要记在心里头,莫耽于郎君皮色,受人坑骗。若是有了中意郎君,婶母也要好好替你掌掌眼。”
殷素将吃下半片脆藕,闻言不由一呛,抬手便干下半盏剑南春。
她咳了半晌,只谢道:“多谢婶母。”
孙若絮忍笑得辛苦,小抿酒水朝沈却望去,倒没动口舌。
可对案郎君面色淡然,闻之未有分毫反应,竟像是没听入耳般。
第21章 云中骑(二)
孙若絮心间啧啧称奇。
她复又收回眼,斟上半盏剑南春。
殷二娘对沈郎君何样心思,她倒能窥得一二,可暗观沈却,她便有些拿不准。
情情切切,丝丝缕缕究竟是藏得深,未表露半分,还是人本从容,清心寡欲。
几杯美酒下肚,又有三两佳肴饱腹,孙若絮脑中不觉有些昏沉,以至于守岁至丑时三刻,便已倚靠在案,沉沉睡去。
屋外爆竹砰然,竟也不曾扰眠。
殷素扫目过去,不由将身间厚氅替孙七娘披上。
窗外雪间,云裁翠柳仍同雪姑玩闹着,屏前王夫人与沈公对下双陆,沈却领着仆僮去糊桃符。屋中暖意甚足,她坐于那儿,闲看起旧诗书。
搁棋声伴着笑语传来,切切杂音里,她隐约听见一声低喃。
殷素循声而望,落目于静卧而眠的孙七娘。
“一向知晓七娘睡得沉,如今不过半刻,竟已入了美梦。”
案上女娘仍胡乱念叨不止,殷素见状不由凑近,心下生奇。
几句乡音旁语里,她不经意间听清一名姓——李从永
殷素顿目。
即使为梦呓,她亦听出几分咬牙切齿。
莫非,是她那没脸皮的旧夫?
殷素倚回舆中,垂眸神思不定。
恰逢沈却顶着零星霜雪入屋,绕屏风而行,瞧清屏后情状,脚步便缓轻。
“二娘可要回屋小憩?”沈却声低,瞧素舆内女娘半敛目,只当殷素亦要昏昏欲睡,“大雪日如此,纵有暖炉,亦忧怕寒气入体。”
殷素闻声回神,望着他摇头,“尚无困意,况守岁迎新乃驱邪避灾的好日子,七娘只怕是喝醉了,叫她饮下碗醒酒汤便好。
须臾便见沈却起身欲走,想来是去嘱咐仆僮,她忙唤住他。
“堂兄。”
“翠柳早备下了。”殷素朝案前抬掌,压着声,“正温在壶里,我瞧七娘睡得沉,忍着未叫醒她。”
沈却望清那壶正冒着热气的青瓷,这才收回步履,“未曾想,二娘酒量不错。”
殷素见他抬壶自斟一杯,不由扬唇,语中得意,“从前半壶烈酒穿肠,我还能同阿予解得连环。”
“自愧不如。”案边郎君淡笑,饮着枳椇子汤。
甜中带涩,不知是太久未品其味,还是这汤沉温许久,舌尖涩味竟漫出清苦。
他低咳,很快搁下杯盏,又斟一杯清水。
“蜀中的酒并不烈,但滋味不同。”殷素怀念起幽州美酒,倚在素舆内叹:“堂兄若饮,只怕一盏便倒。”
温水入喉,压下些清苦味,沈却朝她望去,“烈酒伤身,二娘若尽好了,我倒可陪你一饮。”
木素梨花屏外,王夫人的声音稳稳传来,“上元有位木匠,一手好雕工,待过几日人复了工,便让他替二娘做一副拐木来,日日慢走上会儿,定于恢复有益。”
沈却忍不住移目,“只怕急了些?沈二娘今日才试着离素舆,双手亦尚未恢复完全,拐木于她不甚便宜。”
殷素见案前郎君眉宇半凝,忙笑回:“不打紧,若将那拐木头处接上可搁置小臂的横木,我便可试着离舆迈步了。”
“正是这个理呢!”屏风里又冒出一句,伴着双陆噼啪掷案声,“再者叫翠柳云裁稳稳看扶着,必不会栽了跟头。”
沈却闻此沉默。
他再度饮了半杯清水,听着屋外烟火也已然寂寂,忽而搁盏轻道:“今日是我劝二娘离舆,却未扶稳二娘,乃我之过失。”
那双漾着烛火的眼朝殷素望来,是郑重怀愧。
“受堂兄掌扶,我并未伤着。”殷素未久对视,反移目眼下,宽慰他,“况堂兄比我摔得要狠,我还未细问堂兄可有恙?”
听着“堂兄”雨打塘池似地接连冒出,沈却又倒了半盏枳椇子汤,答得淡然:“不痛不痒。”
可三更天夜漆黑一片,他点了盏案头灯,嘱咐小伍去屋里替他涂背上青淤。
“嘶。”沈却按住指节,话还未言出,却听小伍倒吸一口冷气——
“奴以为郎君当真无事呢,这背上青紫一大片,瞧着怪吓煞人。”
“莫声高,也莫与旁人提起。”
“郎君不让提,是为了不叫沈二娘内疚,还是为了不叫阿郎夫人忧心?”
沈却合上衣襟,略过那句沈二娘,只声色缓慢,“新岁里头受伤兆头不好,何必叫他们知晓坏了吉喜。”
小伍闻罢,这才吞下话。
“好了,出去罢,明儿夜里再来。”
小伍点头,一面退一面自顾自地嘀咕,甫一抬眼,只瞧窗里框着的月又埋进云雾里,后半夜的热闹已有几分寥落,便是雪姑也打了盹,窝回绒榻上。
“你去哪处躲懒了?”云裁眼尖,自回廊下逮住他。
小伍钻进暖和屋里,笑着告罪,“好阿姊,哪里敢躲懒,是去郎君屋里送水了。”说罢打量朝内一瞧,不见女娘们踪影,“沈二娘同孙娘子睡下了?”
“不曾,孙娘子为二娘去施针。”
这番说着,那番话中二人早收好针袋,正闭紧了窗门,凑近商议事。
孙若絮一碗醒酒汤下肚,如今脑仁如风雪吹过般清醒。
“何事如此小心翼翼,还要打着施针的幌子?”
殷素压低了声,面色也恍惚肃然,只瞧她唇齿微张,“明日卯时,七娘可愿随我出宅?”
她刻意拉长音调,引得孙若絮不由紧了呼吸,“出去干甚?”
“去见一人。”
孙若絮目光不移,紧盯着她,“见何人?”
却见素舆上女娘忽而凑前,于她耳旁动唇,低沉声裹着三字传来——
“李从永。”
孙若絮骇然起身。
殷素顺势仰目。
只瞧身前女娘掌扶木案,神色难堪,半晌说不出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