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下几步,倒踏出些魂归无间的模样。
严缙乃徐雷身边幕僚,深得其信。
他悬着一颗心入内,将弯身揖礼,身后门便合上。
“父亲。”徐文宣出声,“召儿前来,可是有事欲吩咐?”
“修平闻信,自润州派人去往杨常一州寻吴王下落,我也派人一路追那贼寇踪迹,只是怪得很,出了升州大门,此人不翼而飞,凭空消失了般。”徐雷倚在门上,朝他望来,“你说这贼寇,究竟带着吴王去了何处?”
徐修平也出声,“兄长,我向扬、常一州探过底,非可疑人出入,吴王因谶语连连生计作对,依我言合该早早将她斩了,吴中百姓皆服兄长,便是她称了帝,也归不起民心。”
“修平,此话言重了。”徐文宣扫目望来,神色淡淡。
“言重在何句?”独坐左下的严缙忽而开口,逼问道:“副都统话里可是有着几道事呢,就是不晓左仆射,不满哪一句?”
杨知微是徐文宣从扬州一路护送,虽住在算不得上佳的明楼,又天天监守一旁,但严缙眯眸并不全信。他觉此为幌子,徐文宣心思深沉非徐雷亲子,论握权也不该多至徐文宣的手中。
可徐雷并不听劝。
他对此养子,覆望甚重,徐文宣也确实胜徐修平太多。但,罪便是罪,亲便是亲。
徐文宣必反,
”
徐雷半阖着眼,似要睡着,
角,一唱一和间,将要问罪。
徐文宣忆起李氏的劝诫,正要撩袍而跪,榻上人却出声。
“行了,扯着这话作甚。”徐雷合拢掌,“唤你们过来,是叫帮着理一理正事的,不是来听你们明里暗里斗气的。”
“杨知微是真中了箭,被人掳走,还是她故意设计摆咱们一道,尚是要细琢磨之处。还有坊里百姓如今的态度,里面藏着人浑水摸鱼,也要提出来。”
“听父亲言,自吴王入上元便诸事频发。”徐修平面露不解,“她何来此般本事与勇气,竟敢与父亲在上元作对?”
严缙便哼声,“是不是吴王一手所至,还不知晓呢,咱们也未拿住什么把柄指证,说不准上元暗藏乾坤,正作壁上观要瞧个鹬蚌相争呢。”
案上茶器沸腾闷响,震得瓷盏相撞,徐文宣坐在那儿静听。
“砚昭,你如何看?”
“她往日并不常出明楼,偶尔兴起,会去坊肆转悠,但都是些布肆果子铺,盯梢的人回话,也道并无异处。”
“十日,我只给十日。”徐雷听厌了此话,合目出声:“倘若仍寻不到她的踪迹,便朝外宣告她容貌受毁,寻个身形相似的人替她呈帝位。”
徐文宣倏然心惊,但在人前他仍旧面色如常,只缓缓叩首,低声应下个“是”字。
从郡王府出,再到眺望雨雾里的佛塔,徐文徐心绪平静地快空了。
十日,逼她出来也好,不逼也罢,总归吴王这个称号,徐雷是彻底想要摒弃。
年过半百他仍不死心那个位置,同杨知微一样醉心此间,反逼得他,两处不成形。
泥泞飞溅马蹄间,他再次回到明楼。
推开那道暗门,阁中静若无人,徐文宣踱步,方望见仍未断的炉烟,榻上躺着虚影,掀开沉金幔帐,女娘那双眼正正望来。
带着一身雨雾,他褪下外袍静挂木施间。
“修平与严缙来上元了。”他道。
“是么?”
“你打算如何办?”徐文宣转身。
“不是让我呆在你身边一月么?”她笑起来,“我还能做什么?”
徐文宣默然一刻,缓挂起榻角的银珠勾带,复撩袍坐下。
“怎么了?”杨知微伸手,扣握他的掌,疼痛夺去她张扬的声线,便变得轻微,“同我说说罢。”
掌中柔软指腹密密缠蹭,徐文宣忽而握紧她的手,紧紧相贴,瞬而倾身去寻那微透苍白的唇瓣。
碾咬,却又缓停。
他微微松离,望着她喘息。
恨也不满,爱也不及。
杨知微再度刻意“嘶”声,凑到他耳边轻笑:“还伤着呢,这般折腾我。”
她望着徐文宣掩绪的眼睛,低问:“徐雷嘱咐你做什么?”
“十日。”
“他给我十日。”
近在咫尺的郎君有些失神,视线落回唇上,却又垂目轻点。
胸口攀附麻意,鼻息间淡淡血腥气味萦绕不去。
他停住耳鬓厮磨,“十日后,会有人替代你呈接帝位。”
“这样啊。”
杨知微转过目,唇齿似触非离,心思却已飘至极远处。
她对此并不过于意外,却还是惊愕于徐雷的心急。
覆满视线的鸦黑色渐渐退离了些,沉金依旧相罩。
郎君已直起身,掷下句话,“好好睡罢。”
紧密叠交的指松开,却在一瞬又被女娘回握住。
她静躺于榻间,乌发披散,问:“你想让我做什么?”
“什么也不做。”
徐文宣回头,“可你我皆清楚,你不会。”
纵使他什么不说,直直待到第十日,杨见隐也会走出这道门。
她为了帝位可疯狂至伤身,又怎会坐以待毙叫旁人取缔。
“是啊。”杨知微抚上胸口那道伤,扯起唇角,轻言:“砚昭,那你帮帮我,好不好?”
“砚昭啊。”
案上炉烟已至熹微,沉金的幔帐轻垂晃。
女娘那声叹息滚落其间。
风雨叩窗声愈响,急雨不停下,陡闻春雷将响。
榻前郎君作答之语,淹没在急雨雷鸣下,微不可闻。
楼内沉寂,楼外潇潇。
各色铺肆急着收摊取布,小厮们顶着蓑衣脚踏泥水,不甚飞溅至一行匆匆而过的郎君裤衫间。
大雨滂沱,小厮告歉似的抬头,才瞧望见那行人腰间挂着收芒的横刀,须臾而过,根本未曾在意。
这几人一路朝南急行,衣摆湿了个遍也浑然不觉,直至行到沈宅门前,方敲响起骇然叩门声。
小伍撑着伞赶来,移开门闩,望见三五人立在外,蓑帽水声淋漓。
他自怔愣,方要出声,却见打头的郎君移开蓑帽,露出那张脸——
正是杨继。
“烦请通禀一声,我们欲见沈娘子。”
第42章 与妾肠(二)【VIP】
殷素是被一阵脚步声惊醒的。
阁牖尽阖,未掌灯烛,身间灰狐大氅拢着暖和热意。她自榻沿上恍惚回神,方发觉自己竟于昏暗雨声中睡了过去。
甫睁目,恰与踱步近前的沈却四目相触。
“醒了?”他出声,递来一盏温梨汤,“杨继来寻你。”
“还有同行人。”
殷素一怔,徐接汤盏,浅啜一口又道:“先搁这儿罢,我去见见他。”
沈却未言明同行者由来,她便仍乘素舆,循廊穿林,往正堂行去。
远远隔着游廊林木,檐下明灭不定的银丝冲淡一群褐衣,殷素模糊望见,他们腰间皆悬刀鞘。
正自疑忖,忽见一人转过面,随即于箭簇般急坠的雨幕里,奔赴而来。
寒雨凝起浅淡薄雾,却未能遮眸。
仿佛陡然拨开一切望清了一般,殷素骤然瞳震。
“戈柳。”
褐衣草鞋,衣摆仍凝着泥泞不断的水珠,发尾贴在脖颈间,女娘扼住步子,直直跪伏。
破败濡湿的衣衫,贴合着她弯垂的背,那道凸起的脊梁叫人难移视线。
戈柳扬起似被雨水洗刷过的目,难忍声颤地动唇,“……二娘。”
四下奴仆皆屏息,目光密密匝匝,投注于这突入沈宅的一行人。
隔着雨雾,王夫人忙自堂内趋步而出,劝众人入室。
“外头雨急,易沾风寒,都快些进去叙话。”
随即户门闭合,堂中奴仆皆被遣了出去。
王代玉知晓此些人皆是殷素往日幽州的旧部,便也识趣地替她们留下些可叙旧喜泣的地方。
她将行至门畔,见身后无人相随,回首一顾,沈却仍伫立素舆之侧,一步未移,连半寸目光也未曾打量过来。
“遇之。”王代玉轻唤。
“随我一道出来。”
沈却这才移目,须臾缓松开舆扶,神情无状地拖着步履过去。
潮湿雨气涌入一瞬,复随昏暗天光昏晦消弭。
堂中静下来,唯闻低抑啜泣。
郎君娘子们抬起目,熟悉之面闯入眼眸。
殷素怔茫,倏尔又无声眼热。
“柴犹,柴悟,语山……你们、你们……”
“二娘!”四人伏地而跪,身间褐衣早被冷雨洇成沉黑,那一张张脸间,皆沾着土灰,唯独一双双眼似明火而淬,雨中不灭。
“从幽州一路南下,苍天怜我四人境遇,叫我们一众捱过,终于在上元城,见到女娘。”
殷素离舆,搀扶他们起身。
“起来,不要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