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前郎君替她戴上黑绳,复又踱步至后,调着颈绳。
那方温绿玉坠悬空于心口。殷素低头,握住雕玉。
“好了。”
“二娘。”
两道声线一齐而响,一人近,一人远。
殷素支起脖子,猝不及防与沈却的指节相撞,他手骨带着寒,似在凉水中浸过。而目中所及,是已换上蓝衫裙的翠柳,她讪讪立于门前,望见屋中情形,未敢入内。
“进来罢。”殷素扬了扬笑,那身团花裙衫随风摇曳于前,又染上些许明光,她便道:“此色衬你,甚好。”
翠柳赧然而拜,“多谢二娘。”
随即与沈郎君淡目相对,忙垂着眼便退身,“方才见着雪姑饿了,正要着吃食,婢去瞧瞧。”
沈却视线缓移至案前。
清纸间墨迹已干,独落晕洇开的一点。
“二娘欲写什么?”他问。
“不知道。”殷素还握着那块玉坠,目却放空。
门外,孙若絮腰间挂着小褡裢,正抖袖上水珠踏入。
与沈却扫来的视线相撞,她倒自有些做贼心虚,遂轻咳两声,佯作寻猫,坐在一旁吃茶。
殷素松了指,朝沈却言:“我有些馋将来上元城时所尝的果子,酸酸甜甜,叫人流连,只是不晓在何铺所买?”
“若喜欢,我去叫小伍再买些回来。”
他说着,便抬步朝外。孙若絮见罢,也不再装模作样吃茶了,忙凑至殷素跟前,悄声问:“可是同沈郎君说过了?”
“未曾。”殷素提笔不辍,在那张空白纸间落言。
“哎,二娘当真心狠至此,一句不言?”
殷素顿笔,转复沾墨,语气平静,连着眸色也一如往常,“他或许早便察觉了,不过知不知晓,又有何分别?道几句感伤,还是叫他随我一齐北上,从来报恩结草衔环,我如此做,乃是害他,亦害了叔父婶母。”
话落,腕下空纸已覆满,她字迹一向飘逸,不爱规整,如今久不握杆,更是草草而书。
不待墨干,殷素便起身踱步榻屋内,将之轻搁被衾间,以引枕做镇。
“走罢。”
她什么也没有带。
只拿着那柄横刀,与怀中两根刀簪。
孙若絮叹了叹,,该伤怀了。”
殷素充耳未闻。
,别回头,咱们莫耽搁了。”
骤雨仍未停,天色仍旧灰暗,沈宅像是被冲洗过一般,步,绕园路走小门出。
,东阁正屋下,孤影孑立。
寥寥间,那盏低矮烛灯已熄。断笔残砚,案上静搁的纸张已无。
沈却静静而望,窗下疏雨轻落,惊起瓷响。他骤然回目,门外,唯有雪姑竖着尾而进。
再无旁人。
他踏着并不实的步,掌案而坐,视线无处可落时,方发觉搁在案上,那盏午时递来的梨汤已见底。
明明来时,搁入左案的梨汤早已放凉,他还见盏内所余过半。
沈却垂目盯着,突然自胸腔勾起一股痒意,继而剧烈呛咳。他抚着衣襟,神色虽被咳意逼痛意,却仍旧想笑。
门外细寒微风一阵阵闯入,抬起头,靠倚朝后,脖颈弯作曲弧,笑目见着梁上横木。
可愈笑便愈淡。
“不知道写什么,便当真,半字不留。”
膝上忽而多了丝重量,继而是极重的呼噜声。沈却抚着眼垂头,与伸爪的雪姑而望。
“殷素,你真是无情啊。”他摸着雪姑脑袋,喃喃出声。
申时,灰暗天色随着寂灭的东阁一道沉下来。慢慢地,沈宅开始变得热闹,夫人拜观而归,阿郎亦从书院而回。
翠柳终于不拦住人了,而是欢喜去往东阁唤二娘与郎君来用膳。甫一入阁,却见一屋昏暗,竟像无人。
她一愣,摸索着点燃了烛台,回身时才发觉沈却静坐于榻椅间,似一座木佛。
翠柳唬了一跳,忙上前问:“郎君怎的独坐于此,二娘呢?”
“她离开了。”
翠柳见此状,只以为两人闹了分歧,便缓声宽慰道:“二娘出去转转,过不了多时,便会回宅的。”
她欢喜来,又拽着心走。
东阁仍旧静悄悄,但好在翠柳走时,烛台悉数点上了灯,风雨不再盈屋。
酉时一刻,沈宅里的奴仆们终于发觉些怪异。东阁再度闯入一拨又一拨的人,像这场连绵不绝的细雨。
“郎君,二娘同孙娘子竟还未回来,她们可曾言去了何处么?”翠柳一脸焦色。
须臾,沈顷也过来问:“遇之,二娘同孙娘子呢?这个时辰怎的还未归家?”
王代玉见榻椅间沈却神状,不由道:“遇之,阿耶阿娘问你呢,怎么一句话也不吱声?”
“她离开了。”
沈却仍是如此道。
“没说去何处么?”
驻步不动的王代玉像是陡然明白了什么,身形晃了晃,忙撑住一旁高几。
视线朝前远望,她方发觉藏于书案后露出的一角素舆。
“她甚至未坐……”
那架素舆被沈顷推出,赫然落在众人眼前。涌入来的奴仆一个接一个,皆忖度着要不要开口。
小伍攥着步过来,悄悄将郎君吩咐采买的棠梂果子搁在旁,一句话也不敢言说。
卢风忍不住道:“阿郎,奴去寻了杨郎君曾住的旅舍,掌柜的言,今儿午时他便收拾干净一切,离开了。”
沈宅众人终于如梦初醒。
郎君那番话所言为真。
沈二娘当真是一声不吭地离开了。
“好好的,怎么会走呢?如今世道,她同孙娘子两个女娘,可去何处?”
沈顷急得来回踱步,“二娘她那伤也未好毕,若是想去旁国,没有过所文书,她如何行?蜀地几乎限制外人入,荆南与楚国都是用钱帛买入,还能去何处,莫不是要凭着官身——”
说于此,他忽而顿住,转望向平静万分的沈却。“遇之,你同阿耶实言,莫不是同她起了何分歧,又或是勾起她什么念想?”
王代玉不轻不重地拍案,倒叫满屋目光又落至她处。
“她的谁家女娘?”王代玉望着沈顷开口,“她比咱们都要豁得出去,此番是为着谁去,难道还看不出么?”
沈顷怔然缓了半晌,方掌着舆扶连连叹息。
“何至如此啊!”
几句残音,翠柳飘雾似的神思初定,终于有些了然,了然于二娘那时的异样,了然于那条蓝衫裙的相赠,一切皆有迹可寻,一切……一切皆如她那句与老天的戏言!
但她不信,二娘会什么都不留下。
哪怕只言片语。
她跌跌撞撞找寻笔墨,案上屉中,甚至寻觅至榻屋。终在被衾间,望见那张孤搁的信纸。
“夫人……有信……二娘有留书!”
静坐椅间的沈却终于动了动眸,他倏尔起身,转步接过。
展信字迹飞扬,显然乃匆匆所留。
他握住,一字一字而读,见落尾,再如何平静如潭的心湖,也被此激起潮涌。
沈却孤立在那儿,想笑,却只能牵起绵长搅心的自苦。
王代玉忙自他手心抽出,但见其纸上言——
苦春难捱,感念沈宅半载相济,今我康愈,欲北上幽州。先父先母客葬其间,丘陇荒颓,骸骨未收,人子大恸,不可名状。
临行匆别,未侍奉叔父婶母汤盏,意心愧然。若至北地,虽书疏难通,但亦会去信,惟望叔父婶母珍重,勿思勿念。堂哥亦然。
沈意顿首再拜
第44章 无休绝(一)【VIP】
天色渐渐阴沉,四横八斜泥路官道上,一架青篷牛车辘辘奔驰,不甚起眼,正欲出上元城,奔过滁水北去。
殷素拢紧掌,搓了搓有些发冷的身,继而掀帘朝外远望。身后那座城已似风中烛火般渐渐消淡,入滁州清流城,再一路沿濠州过淮水,便是如今唐国之边界宿州。
途内颠簸,车身猛地一颠,怀中尖物戳碰,叫她才忆起那两根刀簪。
“七娘。”
“咱们七人里,唯你未曾习武傍身。”殷素握着刀簪,替她钗入发丝内,“你带着这个,倘若真遇着什么险处,好歹能争一线转圜之机。”
孙若絮知晓此为沈却相赠,抬臂摩挲着将其拿下,只笑着*道:“二娘忘了?我那针囊里还收着几把割腐肉、断血脉的柳叶利刃呢。若哪天真遇着什么险境,怀中针囊怕比这簪子更得心应手些,这对刀簪二娘且自留着罢。”
戈柳从后探过来,言:“有咱们四个看护着,断不会叫孙娘子伤着一根头发。”
殷素闻之,握着那对刀簪,又朝戈柳望去。
“不若,你同语山各一支?”
语山将触上,便又收回手,只摇头:“二娘,此簪头并不利,若想将人脑袋割下,还不如簪尾贯喉来得快。”
戈柳肘尖轻撞她臂肩,笑斥:“在二娘跟前,戾气怎的如此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