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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衣半狼藉_山负雪【完结】(53)

  “敢问女娘身间,可还有铅铁所铸成的钱币?”

  殷素觉出些不同,她本就不信蕲县那卖饼郎的一番话,只是见此掌柜神色,似乎另有情形。

  “定然是有,不过不知此处何价?”

  “一文吴钱,可换两文开元通宝!”

  “多少!?”

  杨继赫然一惊,“那人——”

  此一声喝,被戈柳速速捂了嘴。

  殷素忙挡住他身,赔笑着朝掌柜言:“他性子炮仗似的,气不过此处价低,不欲买卖。”

  说着,便要将那对银簪与压胜钱皆拢回兜中。

  “哎哎!莫急!”掌柜拦下她,又商量着道:“我升一文,升一文可卖?”

  殷素动作不停,身后六人也跟着作势转身。

  “以一抵四!依不依!出了我这处铺,再没人敢开此价了!”

  殷素指节一顿,做足了犹豫状,方道:“好罢!咱们急着赶路,便当于掌柜。”

  须臾,只听铜钱相撞声哗啦而至,悉数穿作一串递来。

  殷素沉甸甸地接着,视线仍落在那对被素布所掩的刀簪上。

  心肉作疼。

  七百文吴钱,那卖饼郎坑害了他们多少银两。

  本欲转身作罢,但终是忍不住,殷素扭头试探出声:“吴钱多以铅制,在吴国虽官府明文规定一文可抵五文上元通宝,可民间实则是反着来,一文开元通宝才能换上五文天佑通宝。怎过了条淮水,倒在唐国值钱起来。”

  掌柜哼哼两声,收了两对刀簪入柜,又道:“娘子一行人久居吴国罢,咱们自国百姓都还未认下唐国呢,所叫年号仍依着乾化六年。新帝操办着改元换年,接着便要融了各个佛寺铜身,铸那新币。”

  或许是只当殷素一行人为外客,复又对似流水倒辄转复的皇帝不满,他一骨碌倒出了实情——

  “这么些年,每出一闭门天子,便多一新币,但放眼细看坊间,真正所认不疑的唯有旧唐正统之钱币开元通宝。任着哗啦啦的官铸新币出模,可私铸者只多不少。”

  殷素恍然了悟。

  象征新赋权利与时代的痕迹,悉数凝结在一枚枚新铸的钱币之上。

  可百姓只认旧唐。

  于是私铸风盛,中原之地铅质极少,唯淮水之下的几国多有,若融铅铸私币,能省下不少。

  “武宁镇准与咱们犯冲,往前被人骗了个精光,回幽州途上苦了大半月,如今又被人骗了个底。”离开当铺,将入牛车,便听杨继叹息连连。

  戈柳摊手,只道:“往前,是二娘心善,如今,仍是二娘心善。”

  殷素勾住铜币,好好放入盒内。

  “只当是破财消灾了。”

  语山亦言:“听他不得民心,我倒畅快,说不准何处便又起民愤,将他那洛阳贼窝,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心火似也带起劲风,那面槛上厚帘扬起,反见在外架牛拉绳的柴犹扭回头。

  他声高:“语山,知道你恨他,咱们谁人不恨他入骨,既恨又日日悬口,听了不觉畅快,反觉晦气。”

  语山正要辩驳,却见满车内的视线皆落来,视之赞许,她一顿,妥协道:“那我往后,心里自咒。”

  非要让三清菩萨佛祖鬼差皆听得她日日祈愿才好。

  第46章 无休绝(三)【VIP】

  裹布下一摞摞的胡饼渐低,一路北上间,众人也曾沿河而歇,猎得几只山鸡与野兔。越兖、郓、博、贝四州及至冀州南宫县,胡饼已只剩下些微屑末。

  冗长奔劳的车队似巨石断水,陡然被勒停。

  县外土门石牌下,横长锥木作挡,那条进入翼州的路,正已封死。

  殷素掀帘,迎面对上折路而反的过路人,不由询问:“郎君可知,前处为何作拦?”

  “新帝下了令,前幽州节帅之属地卢龙、义昌镇只准里出,不准外入,连带着成德镇与义武镇也一并作封。”

  殷素一怔,扭头朝县外望去。

  心里那股郁气直上,转冲脑烧心,须臾便促使她紧拳,几乎咬牙泄声,“他凭什么,敢封了幽州。”

  “凭什么?”

  “凭他做了皇帝呗。”

  车内探出一人,倚臂摇扇,嗤笑似的道:“晋王胞弟,文不成武不就的,瞧他能当几载皇帝。”

  牵绳者不忿,“管他能当几载皇帝,咱们都快无地立锥,你还能咧嘴取乐!几镇皆乱,都不服他做了皇帝,便挑着百姓厮杀,此一路折回,可能平安都未可知!”

  世道糟乱,人心更是燥浮。

  “斗吧斗吧,斗得天翻地覆,血流成河,斗得中原亡了国,叫那契丹长驱直入,从此胡夷当权便好了!”

  此话只如飞泉坠身,狠狠砸了个满身,殷素眸中愠怒不减,且愈烧愈烈。

  她无处宣泄,纵咬碎了牙。那一瞬的怒与恨陡涨,几乎盖过清明,迫使她直步回身,于车内众人打量而来的视线下,利落拔出横刀。

  出鞘声凌冽,叫日色一照,寒光逼眸。

  过路人唬了一跳,孙若絮一行人更是大惊。

  “二娘——”

  愕然声将出,却见提刀女娘,已直逼着县外守拦处去。

  而那不明所以的兵卫们,皆忙惶然拔刀紧着心作防。

  “快——快拦住啊!”

  孙若絮提裙跳下车,不甚踩坏垂帘,甫一惊叫,实实地自上摔了一趔趄。

  语山来不及作扶,越过她身忙朝着殷素赶去。

  柴犹胡乱拴了把麻绳,同戈柳架起孙若絮,扭头见杨继已奔出百米远。

  六人惊慌失措冷汗满背,终是将殷素死死拦下。

  殷素猩红怒目之状唬得杨继吓丢了魂,只想着快快稳劝下她,“二娘!咱们七人无兵无势,空有七柄刀刃,便是杀干净硬闯,如何相逃!”杨继低声急语,又恐被前处不错眼而望的兵卫们听入耳,只好生拉硬拽着殷素回头。

  “二娘莫要冲昏了头,这几刀砍下去,咱们一路北上心血可就尽数白流,若闹大了叫那王八羔子于洛阳知晓,难道还要在屈辱死一回么?咱们如今入不得幽州也无妨,等彻底扳倒了那王八羔子,提着他的头为死去的亲人弟兄们祭酒埋骨,这样才称为祭拜。”

  话急雨似地噼啪而落,几乎未喘息半口气,末了,只瞧殷素攥于手心的横刀如汲水抱泥的老根,半分不松动,他忙急急朝语山望去,“你来劝!”

  话音将落一息,倏尔又听一声刀鸣。

  语山冷目抽刀出鞘,同那拦木前神情紧张,复半弯膝作防的兵卫对视,低道:“我替二娘除了他们!”

  杨继五魂快散作七魄,还未拉住那祖宗的衣,却见殷素已先一步握紧语山的手。

  “别去。”

  殷素眼睫抖动,漆黑瞳仁照入些光。像是终于自暗无天日,铁火围烧的熔炉里清醒。

  五人相视一望,各自吐出口浊气,皆复开口言:“对对,莫去。”

  顶着烈日与诸多视线的打量,她收刀踏回牛车,继而唯闻蹄声渐响,扬鞭声急促。

  县外立身远望的兵卫们仍不敢松刀。只瞧那七人与鬼魅似的车影,没入林深窄路里,再也看不见。

  车内气氛默然。

  清风卷着垂帘簌簌,烈阳跳跃入内,照清众人各异面色。

  车外,杨继拉着牛绳,漫无目的折回。

  如今,又该去往何处。

  此一路北上,他们只如被洪流裹挟的石粒,无力立根不动,更无法与强水对峙,只能闷然吞声咽气,随之涨退。

  幽州一战,沦为亡氓。

  思忖至此,殷素攥紧刀鞘的掌,忍不住重击壁座,方才泄了半分怒气。

  “去徐州。”她忽而出声。

  幽州,闻此,只叫心头之恨更甚。

  封死幽州,北稍稍打探,便可乘机举兵南下,那时被再度践踏与血洗的,仍是幽州土地,是魂归泥下依旧不百姓。

  她不信,

  刺眼金光随帘晃入,将。

  殷素心思陡转,忽而眉宇一凝。

  幽州出事前,李予曾救下杨继,也曾去那条河里寻觅。

  若封山,是因他知晓她还活着……

  缓行的牛车陡然趔趄晃动,刀柄间盘踞的指节已微微泛青,殷素强忍着情绪,抬起那双眸,一字一句道:“去徐州,我要去见武宁镇节度使。”

  日色下飞旋的鹰鹫展翅鸣叫,俯瞰连山接水的密林山脉,愈往南,青绿变作焦黑,荒芜笼罩一切。徐州南处,似有鬼火烧林,于是彭城荒林外,挤满了鬻儿卖女者。

  过城时,惨哭与嚎叫满耳。车内人皆垂头低眸,未敢相视。

  天下可怜人太多,她们亦是亡命之徒。

  殷素抚膝,却想着一帘之隔外,会是如何惨状。

  如被晋兵践踏过的幽州城么?抱骨焚灰,焦腥满地。

  “又焚城了。”

  杨继似有所感,却终未问出那句话。

  折返徐州彭城的第三日,她们终于打探到武宁节度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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