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柄间凸起雕纹,一寸寸压入指腹乃至掌心,蹭出痛意,又钻进殷素心。
但她却在这疼压中,缓缓平息下情绪。
她知道李衍商如此说,便是什么也没做。
“既知我心头之恨,你还试探什么?不肖你日日提醒,我去了蜀中不会忘的。”
“沈将军错我心意了。”李衍商自斟另一盏茶,抬臂递于她,“我可是给足了你信任,临行前的一句关切叮咛,便也受不住么?”
殷素没接眼前杯盏,倒是垂眸盯着他忽笑了声。
“那我要说句多谢了,使君还有嘱咐么?”
悬空茶面已无浮雾,李衍商回手,不轻不重地搁置于案。
他收腿离座,再度扯住殷素腰间的蹀躞,将一块不知为何的铜牌放入囊中。
“别一副解脱之态。殷素,还会再见的。”
“使君便守着徐州,待我的喜讯罢。”殷素皱着眉宇朝后一步,发丝转入光内,而后头也不回地离开。
散在风与影里的话,是讽还是敬,谁都听得明白。
暖身清目阳色罩景,她快步离府直奔旅舍。
入内,戈柳提刀挎囊而禀,“孙娘子一刻前离开了,是李衍商派人来请。”
殷素一顿,没吱声,只朝内屋内打量去,卧榻间空空,案面之上亦未留痕。
她收回眼问:“余下人都收拾好了么,今日便出城。”
“今日么?”戈柳一怔,却也很快接话,“没什么物什要备的,只待一娘一声令下咱们便可启程。”
指腹攀上门框,殷素拉住用力合拢,“走罢。”
杨继一行人拾掇得极快,早在旅舍坊街外骑马而候。
他开怀抚着鬓毛,见一娘过来,尤还不舍下马,“在幽州日日纵马,倒不晓得外头好马儿的金贵,直至一路南下,才晓得马贵如金为何意,抚惯了牛,便是老了也舍不得宰杀,哪里还能肖想再骑上一匹好马。”
柴犹拍拍马脖子上驮着干粮,亦跟着出声:“他是大手笔,出得起价,倒没亏着咱们。”
殷素抓住鞍前桥头,一脚踏上铁镫,翻身间行云流水,自露了个不易觉察的笑,“上路罢,出城与大军汇合。”
随即加紧马腹,扬起鞭,于那嘶鸣下喝出一声,“驾——”
旋风而过,黄土飞扬,蹄声及近渐远,再定眼一瞧,殷素身影早消失在了视线尽头。
天色正清亮,城与路分明。
钟权与元涿各自抚了把汗,胯下马儿正甩腿吐着白气。
“你说使君是什么意思?真叫那沈意领着咱们?”钟权不忿,哼了一声道:“也不晓得那女人是何貌,迷着使君分不清轻重缓急。”
“既是使君的吩咐,咱们听着便是,女人又如何,那从前幽州殷尧的女儿还不是个厉害人物,还叫李衍奇折身在那深山里头呢。”
“呸!你是给她脸了,我钟权不是瞧不起女人,但那沈意比不上殷素,亮了。”他朝元涿望去,“这几年除了那殷素,还听过谁得名号赛一个得响亮!,那王衍好夺人妻,连宦官妻子也不放过,他不问政事,皆是由太后与太妃把持,朝纲,敛财倒是一把好手——”
他正面红耳赤地骂着,忽见摞的难民里,为着争什么不知何时厮杀起来,随即骚乱里传来轰隆蹄声,散,窄道里现出一位女娘马上身影。
“你瞧高声叫骂,“使君便是被那女人样貌——”
元,阳色正烈,逼得人眯眸,他尚还未在刺眼光熙下望个分明,便听身旁人突然断了音,转瞬变了声,熟?”
待女娘靠近缓了马,握着缰绳略微抱拳,他才望清人。
不待细想,视线便被其腰间那柄蛟龙吸去。
这下,他方信了钟权的话。
使君若不是着了美人湾,如何亲自嘱咐两人入蜀后事,又奉上从不离身的横刀!
“沈意,见过两位将军。”殷素略施虚礼,随即扯着马绳朝前踏步,声色清缓无惧意,倒像是做过好几载领军头子似的,“行军路急,便不多言,先领着两厢四军人马,至许州长社城外落脚。”
钟权与元涿下意识抱拳应了声是,回过神来缓觉不对,可那女人早领着身后一堆人朝大路而去。远处伸脖张望的将士们见主帅如此听令一小娘子,皆是诧异,各自腹诽。
“走罢,将见面便被人给摆一道。”钟权鼻孔出气,如今也不深想她这样貌于何处曾见得,只夹紧马腹同元涿自后跟上。
冗长兵马似一跟甩向大地的长鞭,殷素作为握把,见不得能撑住,钟权凝着她背影暗哼,在大军临许州长社城时,他才将同沈意搭上几句话,扯着该走何路去凤翔。
可人所答清晰,未叫钟权捉到把柄,他遂暂压下作罢。
快临洛阳城外,皇帝所派中军监押将与众人回面,殷素却未入城,反顿马城门外。
她眉目凝霜,视线越过高城钟楼,远远落在内里望不见的宫城内时,手中刀柄便攥得更紧了些。
直至不经意扫目,望见一背影。虽隔甚远,但她依旧于怔愣间使隐怒滞停一瞬。
太像沈却……
但殷素知晓,不会是他。
可转至阳色下,却又忽而抽出一丝心力,去思索。
如今远在杨吴的沈却可还过得顺心?
但随即,那道冗长迎送车队打断神思。殷素垂目调转马头,眉目复变疏冷。
一旁钟权元涿尤能明显觉察出沈意陡变的情绪,像是提着两柄长刀,见一人便能刀一人似的。
于是两人更信了使君的话,此女恨李予入骨,可成大事。
这自然,缓多了几分别样看法。
毕竟常听那些个文士念,“为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不懂后话,也不管断章取义,钟权与元涿将此话奉为圭臬,且在那殷素怒怼董朝时,尤为更信了几分。
事发这一日,行军正至陕州陕县。
董朝日日不得见主帅,心下生了几分匆急,拽着钟权问:“行军多日,某还未去拜见使君,不合规矩罢?”
钟权睇他一眼,轻飘飘道:“使君留在洛阳与皇帝面谈,过几日自会跟上咱们,董尚书急什么?”
董朝自然是急得额上冒汗,走了这么些时日,他前后望直了目,就见着一领军女娘与一眼看不到头的长队,他哪里敢信钟权的话。
他讪讪笑回:“钟都虞莫同我玩笑了,若是使君留在洛阳,怎地不知会一声,倒留一个女人充作招讨副使。”
此话将落下,正撞上殷素自后打马过来,她听了个满耳。
须臾,便噙着笑朝左吩咐:“来人,遣董尚书原路回洛阳,与使君打个照面再送来。董尚书不是来打仗的,是来惜命的,我最尊重惜命的人,自要毕恭毕敬地依着。”
“这是什么话,某奉皇帝命,随军伐蜀,见主帅乃是某之本分,他不现身,某倒要疑一疑——”
硬气话还未说毕,只听空中划破一声刀鸣,白光一闪,惊来无数双眼,众人再定睛一瞧,那董朝的脖子上已悬上主帅那柄蛟龙横刀!
马上女娘眸光似刃,欲要见血。
话亦惊得林中飞鸟蔽日——
“两厢四军无主帅,便是听我沈意一人号令,凭你是奉谁的旨,在我军中无规不立,若再囔,就拿你的血写一写规矩。”
“听明白了么?”
董朝双目同她直视,一双袖中手攥得死,他到底还是惜命,亦知晓这一路他所谓的监军之名只怕是实存名亡,只是凭他如何也想不到,李衍商竟拿着一个女人来羞辱他!羞辱新帝!
于是在烈□□汗的阳色下,他忍着气拱手,道一句:“某已知晓,此战胜,我会如实呈报皇帝。”
殷素收了刀,冷笑一声扬长而去,“董尚书好好留着命罢,入了蜀中,刀剑可无眼。”
钟权与元涿各自相视一眼,皆悄竖起指,无声复那句真理——女人与小人一样厉害,轻易惹不得。
第52章 远游蜀(三)【VIP】
四月十五,两厢四军人马拖着冗长兵队走水路急行,终于抵达凤翔府。
入城内,扫目而视几乎荒僻似徐州外县。
殷素打马朝前,却见几重破败城门下,独有一人立而长揖。
“恭迎使君——”
高昂声穿河过树,稳稳落至殷素耳。
戈柳勒绳道:“这城怎么怪异得很,莫非故意做出一副空城模样,不给咱们粮马?”
“倒不是他故意此番做派。”元涿接过话,“岐国近长安,晋王称帝后割下李卢罗的头颅,凤翔转归属唐国,加之此地常受天灾侵扰,为避难百姓不得不离开,自然便成了空城一座。”
殷素闻罢,抬目至上,城墙间断垣连续,流旗倾倒,唯有高门暗光下紫袍醒目。
她勾住缰绳,夹紧马腹,自奔着那道伫立拱手身影而去。
至近,方见其人眸色一愣,极快收了悬直衣袍。
“凤翔府奉命,要为六万伐蜀兵将供粮,今日我们不入城,只为接移粮草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