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面谒李使君!遣姬妾来晤本使,何尝有半分敬重。”凤翔使甩甩袖袍,尚还存一分恭敬,可细品其语,便知只是几分爱惜体面使然。
座下马儿L吐出热气,甩鼻踢蹄,殷素不拉缰绳,反嘴角噙着笑,“你是哪位凤翔使门下哪位小倌?我奉使君命掌军中总务,凤翔若瞧得起武宁节帅,还是派个正经人来回话,莫延误了军情。”
阳色下,玄衣女娘握刀而望,那张面被金光勾勒地一寸不落。
自然狷狂与讽然二字,刺目似烧城的火把,明晃晃刻在脸上。
凤翔使气得甩袖,沉紫袍随着臂膀左右呼啸,他指着马上女娘扬声叫骂。
桥那头的钟权瞥目望见此幕,忙伸着脖子张望,又嘀咕道:“我怎么瞧那人红脸梗着脖子,只差跳脚。她莫不是又同凤翔使起了争执?可别把咱们粮弄没了着落。”
戈柳为殷素鸣不平,哼声抱臂,“我们将军从来待人和善,你若非出言不逊,她如何会言亮刀剜心之语。必是那凤翔使不愿奉粮,得将军几句讽言罢了。”
钟权没听进这话,他一心只念着那点微薄粮草,一眨眼便纵马趋前,好容易近了身,却跟着殷素被凤翔使劈头盖面一顿骂。
“我看李使君的兵是要造反!我倒要去洛阳上奏,让圣人处置,这天下姓李,也不是哪个李都能冲山做大王的!”
钟权本是来劝和的,听了此混账话气焰陡涨,一对胡子抖吹上天,牛角似的同他对骂:“好大的口气!也不瞧瞧肚子里塞得下几个夯货。老子现在砍了你的头颅,叫你睁大狗眼好好看是使君造反的讯传得快,还是你凤翔藏着粮草跋扈不供传得快!”
“你——!”
桥那头,不止元涿伸着脖子张望,连董朝杨继一行人也扭头打量。
“莫不是出了差池?”董朝下了马,嘀咕道:“凤翔使瞧着脸色不好,某过去瞧瞧。”
等到他迈着步子赶来时,凤翔使已是面色铁青状。
董朝左右各打量一眼,正拱手敛衽欲语,却听马上女娘忽而朝他微笑开口。
“董尚书来得正好,凤翔使不欲出粮,你是洛阳朝廷派来的人,此事便劳董尚书与之商榷转圜了。”
殷素利落扯绳,调转马头回桥,“咱们走罢,静待董尚书的好消息。”
日自头顶跑向斜稍,金光湮灭桥那头死寂的城。
而掩于暗中两道交错伫立身影,终于有了些许动静。
那灰黄破败的城门开了。
远处董朝提着衣摆快步过桥,正向着殷素走来。
钟权忍不住哼声:“他与那凤翔使是一路人,都是李予的臣,将军让他去谈,不是胡扯?俩人一个鼻孔出气,传到洛阳,节帅名声指不定被败坏得厉害。”
殷素轻弯唇角,略过他后话,只微微移目,盯着董朝,“我二人要得来此粮么?”
“洛阳那边下了令,他还敢不给么?”
李衍商不喜新帝名号已打得响亮,凤翔使也要掂量着两者此消彼长的势力,自然这粮就算给,也分给得轻易与不轻易。
如今看来,凤翔使乃是站于李予那处。
拖泥踩枝的脚步声靠近,董朝已行至殷素跟前,半拱手晃了下,道:“凤翔已开城门,承灾多年,他们只奉得出五万石粮草。”
“五万斛,也就够半个。
“此地多灾又常年受战事累,能奉上这些已是不易。”殷素扭头,朝元涿吩咐,“派一个都的兵入城运粮,速度快些,赶在日落前咱们得走水路,抵达宝鸡县。”
话毕,她这才于马上垂目,“烦请董尚书再走一趟,代我向凤翔使道一句赔罪话——先前不知彼乃正官,言辞偶有失当,还望莫要怪罪。”
董朝见她神色端正,想来是过心之言,便也愿替沈意传话。及至凤翔使跟前,他一字一句言毕,却见那人脸色青一阵白一阵,不知是羞愤欲死,还是火冒三丈。
停声,董朝避开短车,再度折回,望及夕阳间斜光所拢的殷素,倒也懒得同之开口提及。
是,他样,下不去。
,更有几重橙黄相搅时,粮草已然运毕,殷素合上堪舆图,率众军顺水而下。
两厢四军抵达宝鸡县,便在郊外彻夜亮起了灯火。
主营帐内气氛正沉。
“咱们弟兄们多征伐北方,西南这犄角旮旯,山峰横起的地方,哪能依着漠北草原一般不管不顾横冲直撞。”
元涿亦同意钟权的话,“蜀中山川肆横,大军难入,多六万兵马悉数折在一处如何是好?”
“听及两位都虞考虑,依某看不若兵分多路。”
“不可。”殷素了当断董朝此念想。
她自那面架着图舆的画后转过身,面色平静,“六万兵马悉数出动,一举攻打凤州。”
若她还领着幽州军,攻打蜀中,自然可兵分多路,可如今她这个主帅之位尚还未坐稳,此又为磨合时的第一战,若分,几路兵马一则通讯不当,二则若遇困境,各有自处的法子,倒时一乱,难以合力而攻。
“沈意!你会不会打仗!”钟权拍案而起,镇得茶盏哐当一响。
就连一向平和的元涿也霍然起身,“真是混账法子,若林中有伏,路都未探清便要被人牵着鼻子朝坑里带了。”
沙案另一面,戈柳同语山嘴亦不落下风。
“受北面风沙侵袭,倒还怕这点陡路不成,咱们将军打过多少妙仗,哪一次不是铤而走险却算无遗策!”
“沈娘子日食几人胆,敢这么大胆量与口气?你说妙仗!那我钟权倒要问问,是哪一年哪一月的妙仗,怎么我倒没听说咱们唐国,还出了位女将!”
同殷素对而相立的董朝忽扯了些笑,他本为中军监押,又碰上沈意这么个女主将,便是有权,落在此处也成了绣花枕头。
可听见她那几句自夸,到底还是忍不住开口,“沈娘子未真上过战场,胡乱一通指挥恐生乱事,咱们再待一待,等李使君到了宝鸡,一切听他吩咐即可,如今吵闹,白费了口舌。”
“董尚书此话乃正理!”
董朝拢袖说得随意,又见钟权与元涿皆应声附和,便自三言两语间猜出将帅不合。他更加直了背脊,朝正对案的殷素望去,欲瞧她是何反应。
可那正拨着铜牌的女人,神色平静迎上他的注视。
于一分一息的流逝间,缓缓勾起嘴角,而那双眼略略一扫,似帐外四野俱静下的黑夜。
董朝不禁生了些冷汗,那颗心扑通得厉害,正觉察出一丝不对劲,却听案前女娘忽而开了口。
且是一寸一寸,拿着刀挑刺着他的心——
“我倒同意董尚书之语,可待使君归仍需些时日,探蜀侦兵缺入内之法,依我之见,不若董尚书奉洛阳圣名,以使者名义出使蜀国,去成都见一见那王衍?”
“如今既未浪费待使君归来的时日,又可探得如今蜀中地形兵力为何貌,更重要的乃是可麻痹蜀王,你同之和颜悦色交谈,他自然松了戒备,到时只待使君令下,咱们出其不意,何愁拿不下蜀国。”
“我——”董朝生了急,正欲开口转圜,却又听几声震耳欲聋的拍案声。
“好!”
“此为妙法!”
“赶明儿L天一亮,我遣人送董尚书入蜀,探蜀侦兵随之而动,董尚书放宽心,你奉朝命为使臣,王衍轻易动不得你!除非他不想活了,要叫蜀国亡于他手。”
“兵贵神速,如今要么如沈将军言直接举兵攻打凤州,攻其不备,要么派董尚书前去,麻痹敌人,惑其心志。”
朝左,元涿与钟权正喜色望着他,朝右,亦是几双肯然目,朝前,沈意已背手而立,微微挑眉。
朝后,唯有那掀帐的凉风顺脊背而上,此刻,董朝颤着手终于不嫌临蜀地热了。
满案的目一寸不落地倾泻己身,像是一张密网暗中联结,就等着他被框入内,脱不开步子。
他亲望着那块晃动铜牌自沈意掌心脱离,继而划过空,稳落入沙案中,粗石掩角,那声惊落声像头颅落地,董朝冷汗淋漓抬目,只见那个女人带着似有若无的凌厉,玩味似地开口——
“此事成,董尚书可谓为大功臣,到时回洛阳只怕宰相位也可攥入手心,怎么?董尚书不愿么?”
董朝一颗心,彻底死了。
他张了张唇,发不出一声,也应下不下一字。
第53章 帘外花(一)【VIP】
董朝被一唱一和逼去了成都,而于宝鸡县修养这几日,殷素也未闲着。
她先派人朝上打听蜀中事,特意吩咐捡穷困潦倒、衣不避寒的百姓问。又自寻了几张素纸,勾笔沾了墨,画了几份图纸。
钟权伸脖过来瞄了一眼,这一瞧不由顿住。
敢情沈意还是个木匠!懂得这么些攻城所用器具。
“蜀中山路坎坷,咱们若是做了这些东西,还得愁如何运,像此轒轀车太过显眼,倒不适合突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