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素手中不停,沾墨提腕道:“使君只给了马与粮草,洛阳那处也只添了几石良米,咱们是攻,非守。器械不精,不可言兵,五兵不利,不可举事。”
“若仅仅只凭周身软甲与那牛皮盾与陌刀,还未近城身,便被捅成了筛子。”
元涿觉着有理,也跟着凑过来打量,见着镇纸下淌着黑墨未干的图,却是一愣。
他拿起打量半晌,忽朝钟权问:“这车倒像是在哪里见过。”
装有转轴与车轮,又按着强弩弓,用铁钩连接转轴。七条射槽覆上,中槽有一支七寸长五寸粗的大箭,车里头还可藏人,旁边勾着草书,乃为五字——“铁片做箭羽”。
钟权脑瓜子一激灵,诶,他想起来了!
“咱们随四太保打幽州,在龙头岗同那领着一万精兵的殷素交战时,她用得便是此弩车,兄弟们损伤惨重,叫苦不迭。后头回了城,那殷素画像日日变作垫脚搁鞋的废纸,也尤不解气,实在太阴了些!”
元涿自觉于沈意跟前提及败仗无面,多日相处,他也信她腹中有些领兵的本身,忙囫囵过去,“那么远的事,还说它作甚。”
戈柳与杨继皆垂头压着嘴角暗笑,钟权更加面色莫名,他嘀咕道:“不是你先问的么?”
“阴么?”殷素没抬目,问起前话:“咱们此番入蜀林,你用是不用?”
“那自然用得!”
说话间,几副草图已成,殷素笑一声,搁笔拢好几张纸递于杨继,“去派兵寻木材依着做,让语山在旁看着。”
“弩车是一定得成,余下轒轀车、尖头轳、巢车不急一时,董朝回来前,能做多少便做多少。”
杨继领了命走,殷素又朝柴悟柴犹吩咐,“你二人领兵去寻葫芦与杏核,寻不到此些便找可装物什的东西,记着要小。”
眼瞅着帐中人已快走尽,钟权与元涿杵在那儿,也不见沈意谈及战略,一时便有些心急。
“待董朝回来,咱们要如何打?他若问及使君,咱们可糊弄不过去了。”
话也未说完,便瞧着殷素朝后倚去,手中把玩着那柄小刃,直直朝他二人望来,“怎么,嫌他烦心?他手无寸铁,李予又不得李衍商的忠心,咱们如何打,他能管着什*么?”
案前两人俱是一噎,听着她直呼使君名号,且如此顺口,不仅皆暗自腹诽。
使君与此女,究竟到了何种地步。
“至于如何伐蜀,必然仍从凤州威武城入,未避免蜀中于山林间增派兵力伏击,咱们必然得带着弩车。拿下威武城后,着重一战便是梁泉城,而后如何打,走何路打,便要待董朝探清楚蜀中内状,方有定论。蜀中节帅不会皆是一心向君,总有倒戈者,这才是咱们要拉拢的城池。”
“六万兵将,想活着直捣成都,只能靠巧力。”她微仰颌,吐字清晰,“最好,不费一兵一卒。”
钟权元涿二人骤然沉下心来。
是,六万兵马入蜀,乃皆抱着有去无回的心思,沈意却如此淡定,甚至计谋也有些狷狂,加之使君临行前所嘱咐的话,莫非……蜀中一战另有玄机?
元涿忍不住试探问:“倘若咱们出了差池,折了大半兵马该如何?”
岂料沈意脸色平静,敲着案面回:“那就死路一条,下了黄泉同我一道,去咒李予与李衍商,六万阴魂,也够拉他们下地狱了。”
元涿面色僵住,钟权亦正梗着脖子要开口,却见那女人倏尔转了话音,牵出一丝极淡的深笑来。
“不过,我沈意还未打过败仗。”
两人还未自这话中抽出神,她撩起眼皮,便又下了吩咐——“既闲着无事,钟都虞同元都虞便领着人去抓些鸟雀养着罢,越多越好。”
钟权黑了脸,怎的旁人皆是干些正经事,独独他二人却是去抓什么劳什子鸟雀!
垂帘飘了又落,须臾,
殷素靠回舆内,短暂闭目揉了揉眉心,许是伐蜀之日将近,至地忆人,她想起孙若絮,不由朝着戈柳问:“走前我让你去打听李从永,可有讯息?”
戈柳“啊”了声,那日离徐州事急,一路又忙着帮二娘于军中立威,还得应付着粮草监押,她倒将此事忘得一干二净。
如今陡然提及,戈柳自是悉数记起来。
“查过,可巧便是那被灭了的岐王儿子。听说晋王杀了李卢罗,将他夫人儿子乃至妾室孙子杀了个满门。他立长安为西京,意在夺回凤翔这块地呢,到时伐蜀可就便宜多了。这么说,李予却还承了晋王遗愿。”
“李从永是岐国人?”殷素脑中嗡鸣一瞬。
倚着背的霍然僵直,直至有酸意,方用力攀木扶回身,可眼却垂着,。
是不是旧夫,七娘从未认过,,加之那句嫁人……
见殷素如此反应,戈柳只当此人有用,时,蜀国与岐国交好,欲要亲上加亲,前蜀子李从永,可李从永不是个安分人,成了亲还要与人妇勾连在一处,对不上,非打即骂。后来不知怎地,那公,便再也未返岐国,这门亲事成了弃事,两国遂交了恶,战事于边境频起,。”
凭着只言片语,皆依对得上。
殷素听罢,心尖闷闷一跳,便知晓孙七娘,就是那蜀中公主无疑。
“前蜀王肯接公主回来,也敢为之与岐交战,想来待她尚好。”殷素按着桌角,叹息一声,难得露出些愁容。
“非也。”
戈柳摇头,“那八公主乃是个可怜人,生母原是医工,山间寻药恰遇前蜀王,算是被强掠入宫的。前几载还算郎有情妾有意,可宫里妃嫔多如天上繁星,她母亲生下她便也成了弃妇,几载不得宠,自然与旁国和亲之事,便推了她去。后头回了蜀中时,她父亲已死,新帝继位多年,想来该是王衍救了她。”
殷素眉梢拧动。
她记得,孙七娘对蜀中无半分留恋,更不在意亲人生死。
当真是王衍救了孙若絮?
几番思绪搅动,眼前又浮起两人分别前的最后一幕。
孙若絮有事瞒她。
帐帘掀动,钟权拍着手入内,大剌剌禀道:“边营外抓鸟雀,却抓住个鬼祟人,审了又审,刀架脖子上快见了血,他说要见主帅。”
“几板子挨着,泼了桶冷水,他倒骨气盛,仍嘴硬念着要见主帅,言是旧相识。”
殷素一怔,移目望去,暂将孙七娘一事按下,开口问:“是何人,可报了名号?”
却见帐前人哼声,颇为不耐,“咬死了不报,是个白脸郎君,身弱得很,瞧他那不经折腾的样儿,我便叫人拖进旁帐里候着了。”
“让他进来见我。”
钟权没动身,只朝戈柳望去,道:“就在拴马旁的营帐里。”
他这是想留下来看戏,戈柳晓得其心思,可自己也被那句旧相识勾得心里发痒,忙不迭便挪步。
万一,是幽州的旧部呢?
帐中两人待了一刻,仍不见帘动,钟权耐心似熄火柴木,阵阵冒着黑烟,他嘀咕:“这么慢,可别死在了路上。”
殷素淡扫他一眼,“你若嫌等不住,回去抓鸟雀。”
钟权不吱声了。
话音将落,磨地的拖移声渐近,须臾垂帘被掀起。
戈柳万分艰难攀扶着他入内,那人衣衫尽湿,佝偻着腰,发丝垂落,乌发浸过水,倒显得其下似掩非掩的皮肤惨白若尸。诚如钟权所言,像是真快死了一般。
他低垂着头,叫殷素望不清面,她只好移目望向戈柳。
可戈柳却是一脸难言之态。
她扶着那郎君立稳,欲松手,却见其如折断枯枝,直挺挺要倒下去。
钟权本是仰颌撇开眼,余光瞥见其此副作态,忍不住叫骂,“就打了五板子泼了一桶水,你是泥做得不成,在这帐内要死不活的,还是不是男人!”
许是这一声吼喊回了郎君的魂。
他朝着泥地里栽去,双膝一跪,却行了个漂亮的拜礼。
那手抖了抖,连着肩膀也一道颤,好似于冷池中泡了多日,慢慢地才仰起头。他自下而伏望,面中混着发丝滚落的水与地间的尘泥,可一双眼却亮。
殷素怔了好一会,才听见自己出声——
“方清,你怎么会在此。”
随即她便道:“钟权,你先出去。”
“主帅真与这人认识?”钟权有些讶然,不由抚刀盯着跪卧之人。
弱不禁风,白面低眉,怎么瞧都不像是个正经男人!
怕不是蜀中亦或是洛阳派来混淆视听的奸细。
见钟权不动,殷素再度出声,“都出去。”
话落,戈柳忙拽着钟权出帐,几缕风随帘入,却叫跪伏的方清抖了又抖,雪白的脖颈弯垂着露出,似乎一捏即碎,同过往荒城下受战场焚杀的可怜人没什么两样。
殷素坐在椅中未动,盯了他几息。
自上扫视的目光久落他身,比那偶掀进的冷风还要凉寒。
“方清,答我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