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前郎君颤抖的肩止住了,他终于开了口,可音色好似被冷寒湖水浸泡,断断续续。
“幽州陷落后……我随着氓民南逃,一路辗转自此,望见虞候还活着,方喜不自禁……”
殷素笑了声,抬步朝他走来,屈膝半蹲于他面前。
掌却抚至其下颌,而后用力叫他仰目。
“方清,此处不是幽州戏坊,说了假话可不是灌酒。”她直直凝视那双微颤的瞳仁,唇边笑意也无了,“是要见血的。”
“大军所行之道几乎避开百姓,即使安营扎寨也几乎未碰上人影,你是如何一路躲开尾兵的利眼。是他们未恪尽职守,还是你要告诉我,这几年舍了琴艺竟学了武?”
话至后处,殷素已带了几分不曾见的狠戾。
颌间力愈发往下,她是真的……毫不留情。
方清眼尾被逼出红意,连气也有几分喘不上。
“……是洛阳。”
他终于自喉间吐出声,随之一道退去的,还有那双素手。
离了桎梏,方清松懈下身垂伏在一旁,大口喘气。
殷素给足了他平复气息的机会,才起身冷着嗓音动唇:“李予派你来的。”
“……不是。”
“我知晓他……作了唐国皇帝,但我……未曾见过他。”
殷素回头,凝视那双眼。
“接着说。”
日将歇,帐中已有些昏暗,清风一股一股地淌入内,那身染了泥的白袍复又开始颤动。
“为了活命,我逃去洛阳拾起旧艺,做了修行坊善楼的乐师。”
“那……那不是善地,我一直想离开,便使了银两偷跑至城外。”他终于扬起头,眸中落了光,“那一日,我望见了虞候。”
“可我未能逃出洛阳城,反被抓回吊梁悬打,几乎快失了半条命。”方清掀起衣袖,似怕殷素尤不信他,露出臂腕间青乌紫痕的伤。
“后来,我方知晓,虞候是去伐蜀。许是见旧日熟稔面孔能叫人升起莫大勇气,我服了假药,做出副得了痨病将死的症状,善楼管事觉着晦气,一卷帘子将我裹去城外尸岗。”
方清断断续续述,竟还笑起来,“托他们的福,我得已出了洛阳城,世上无亲无友,亦无归处。可我,还记得虞候,于是当了所有值钱物什,一路坐船西下。”
他扬起头,几乎快仰断了颈,“我未报着一定能寻到虞候的心思,但上天……垂帘我。”
眸间混着水珠,模糊视线间的那道玄袍,可方清依旧努力凝望着,要叫自己望清。
忍着刺目涩然,逼退朦胧,急促翕合睫羽间,他终于望清那张面。
漠然、无状。
犹在审视他,如同审视一件物什。
明明……幽州几载,他为殷素阁中常客……
方清心间似被大手攥死,贴身冷衣也磨着心肺。他颤着睫羽低垂脖颈,愈发伏身之际,肩上,忽落下件袍衣。
很轻,带着一股艾草香,钻入鼻息。
是……
殷素还记得他。
方清克制不住抖弯起的唇角,却又抓紧袖袍,逼着自己压下。
“你可在他们面前,提及过我的名字?”
“没有。”方清扬起头,字字声清,“我知道,幽州为李予所害,他亦贴了虞候画像,此乃羞辱,虞候该恨他。”
殷素移开视线,踱步回案前坐下,声色未有何变化,“我此去蜀中乃真拔刀见血,你若惜命,便留在凤翔府。”
“或者去徐州,报我的名号去寻武宁节度使李衍商,让他送你入吴国。”
“我不想……再做乐师了。”方清拢紧披袍。
殷素顷刻明白他话外之意。
“杨吴尚安定,你去那儿不作乐师,也自有——”
还未言毕,案前之人再度伏身而拜,头一次,打断她的话,“如雨,想留在虞候身边。”
方清并不常提及他的字,至少在幽州几载,她曾玩笑着在落雨檐下唤他的字,回应她的,是一张勉强扬起笑的素面。
后来殷素方知晓,“如雨”乃他阿娘所起,而他阿娘死在一场大雨中。
“当真想好了?战场刀剑无眼,我做不到时时盯着你。”
“如雨这条命贱,即使死也不足为惜,不必为我多费心力,只要能留在虞候身边,如雨已是知足。”
殷素顿住而无声。
良久,方道:“去寻杨继,他会安顿好你,往后军中,不要提及幽州一切,如今我的名字,是沈意。”
沈意。
方清瞳仁怔怔,他极快忆起另一个名字。
似甩不掉的蛇口,伴随殷素过往传闻的一切——那位沈郎君。
沈却。
第54章 帘外花(二)【VIP】
五月初五,董朝终于至成都折返归军。
数十张舆图拼按于地,凑出一条自宝鸡县通往成都的山川水洛。
“蜀中一山连着一山,河流相横,从成都一路出,若避险处而行,得绕不少路。但蜀中治事各有各得不同,几城惨楚几城富。”
殷素听此禀稍抬眉宇,问:“何处富,何处又惨楚?”
“近成都之州富,以利州绵谷城为分水岭。”
殷素已心有计较,转朝董朝望去,“董尚书此行如何?”
“王衍还算诚心,有恭敬意,依我看他怕得罪唐国,还言要遣使去洛阳见陛下。不过我入宫拜见时,大小徐氏皆垂帘在后,两人态度暧昧不清,其下臣子亦是神色无状,隐有愠怒,不知对终之局势会有何影响。”似是觉得蜀中朝堂荒谬不可言,董朝自哼一声,又道:“女人干政,咱们便是不伐蜀,他自撑不到几载,也必亡。”
“蜀中多年无战事,其内珍宝与丝织品上绝,为旁人眼红,若按董尚书所言,那这蜀之太后与太妃却还有些叫人叹佩的本事。”
董朝自然听明白殷素话中讽意,企图用旁话为自己驳一句,“我一路所见,士兵毫无军纪,百姓怨声载道,由此可断,蜀国君臣皆是奢靡荒淫之辈!”
殷素仍是唇角带笑,“为蜀中百姓也好,为地为银也罢,总归董尚书乃长居洛阳,自是会揣摩圣心。”
“为民为银,说到底不都是为了天子!咱们蜉蝣似的人物,错了半分话,便要人头落地,自然要稳侍君心。将军乃亲奉帝命而来,同我没什么分别,此话莫非是不欲伐蜀?”董朝唾沫纷飞,已有些口干舌燥,愤然间瞥见立于殷素旁的方清,只以为是节帅自洛阳返,抖抖衣衫冷道:“怎么不见李使君?”
“自洛阳到宝鸡县,已快一月,我却一直未见李使君,似乎不合规矩。”
“规矩?董尚书忘了前话。”殷素抽离出一张舆图,臂间滑落出那柄小刃,在董朝微惶然之际,用力将图钉入竖案间,“在这里,我就是规矩。”
那对眸轻飘飘,没有初见时的锐利,却像一柄藏锋的刃,能稍不留神地剜心。
董朝抖着步子震然之余,彻底明白了。
他早踏入虎穴狼窝,被耍得团团转!
哪里有什么使君、节帅!他们只怕要反!要逃!亦或是要剐了他学那陈平易对汴梁的法子!
衣袖随臂膀而抖,胸腔间的怒气亦潮涨潮落似地上涌。
可他能斥什么?
心中气郁结于内,愈发堵得董朝头发昏,没处可撒气,只能硬生生应下,颤着手指道:“你——”
一口气冲脑顶肺,随即耳翁目旋,他话还未出口,竟两眼一黑,直直抖着身昏死过去。
哗啦——
扑得地间舆图纷飞。
殷素难得轻啧一声。
帐中人皆杵直而立,像是没望见地上的董朝。
“哎——”
钟权撞着元涿臂膀,伸着脖子打量,“这是真晕假晕?”
“管他真晕假晕,他是个碍事的,如今倒消停了,接着言正事。”元涿朝竖案前的殷素望去,“主帅打算走何路攻蜀中?”
“仍从凤州威武城入,拿下梁泉城后走兴州顺政城。若探兵所言不虚,武兴节度使是个墙头草,便可无伤越凤兴二州。”
“可北上还有秦州天雄节度使,那武兴节度使若是放其南下,大军恐腹背受敌。”
殷素微微顿目。
“确是问题,小人难防,未尝不被弄一计瓮中捉鳖。”她抽下刀刃,凤兴二州之舆图被她捏住凝了又凝,“可咱们慢不得,也等不得,非要扬高气势长驱直起,方是将对峙的进退权,掌了一半在手中。”
此一半,还是赌之惶恐不安,不及防备而生。
“你如何看?有旁的法子么?”殷素问。
元涿垂目半晌,地上舆图已被杨继一一复原,他盯着琢磨道:“要不,待一待荆南节度使?”
“荆南唯有水路一条道行,他若成事,如何不会遣人送信来禀?”殷素随着他的视线而动,扫至那仍昏死在地的董朝,不由眉宇微皱,直道:“将他抬出去,碍事。”
钟权也被要打不打的劲儿折磨地厉害,索性挥手出声:“就听主帅的意思,咱们举兵直入打他们个措手不及!再等下去,荆南只怕人都死绝了,蜀中也反应过来,六万兵马还未碰着一点外壁,弟兄们就要捂着脑袋地府里相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