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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衣半狼藉_山负雪【完结】(6)

  沈却听出话外之意,视线落回她身,“你愿意南下了?”

  正正当当的话抛来,殷素却又不答。

  两人一道沉默着入院,却见屋子里正热闹。

  云裁同描朱出来迎,“郎君,沈二娘,是夫人和阿郎过来了。”

  一行人带着冷霜进来,连火星子也朝旁倒。

  王夫人见着殷素,眼眶不由泛湿,到底还是忍了忍,“好孩子,半月不见,怎么又消瘦了些,可遇之没把你照看好!”

  “昨儿个才回来,便听说你一直昏着不醒,可叫我们悬着心。后头听说你安睡下来,方想着今日再来看你。”

  殷素靠在素舆上直起身,忙摇头,感念王夫人的挂心,“夫人言重,是我自己难进食,白白作践身子。”

  沈父闻言,望了眼沈却,话却不客气,“遇之日日在宅中,如何也逃不去错。”

  见殷素动唇欲语,他又道:“好在这半月倒是有所得,我同夫人去旁州为你寻得了位擅针灸的老针工。”

  “从前乃师学长安宫里头的针科老博士呢。”

  王夫人也宽慰着补道:“该是比颍州的庸医好太多,她正在府上歇着,过些时辰我便请她到这堂屋来。”

  炭火正烧得红热,火光照亮整个屋子。

  沈却挨着近,一双眼都是剔亮的暖色。

  沈父沈母坐在榻,皆笑吟吟地哄着她。

  殷素眼眸下隐有涩意,胸腔前的氅衣微移,她动不得,只能弯下半个身子。

  便当做跪拜了。

  于是万般感念的情绪,只能随着那双眼那张唇,自肺腑心尖泄出。

  “多谢……叔父婶母,我此世都铭记您二老的恩情。”

  她想,所有人都盼着她一日熬过一日,能好起来站起来,她又凭什么弃己呢。

  一千千日如何,四万万时又如何。

  王夫人见殷素弯直了身,本也是感慨着,可忽闻“叔父婶母”称谓,不由面上一变,直直朝沈却看去。

  但碍着屋子里还立着奴仆,她到底是忍着没问,只将沈却上上下下好打量一番——想叫他知晓这是问罪的意思!

  好好的亲家,怎么变亲族了!

  第5章 日月寒(一)

  为着吊起殷素的精气,王夫人变着法子讲路途遇上的新鲜事。

  可人人都晓得,如今外头乱糟糟,哪有什么逗人开怀的趣事,无非是硬着头皮胡诌罢了。

  一时满屋气氛寂寂,沈却忍不住朝她开了口,“母亲,还是将针工请来罢。”

  沈父也觉有理,亦点头附和招手,“快去请孙针工过来,替沈二娘看诊。”

  瞧见沈顷也唤着沈二娘,王代玉心里晓得,这是爷俩昨晚背着她商议事儿了。

  她拉下脸,眼风如刀,狠狠地剜了一眼沈顷,见他眸光躲闪,便更不留情面地拧他胳膊。

  沈顷不由“嘶”了一声,眼瞅一屋子人打量来,他偏面上过意不去,只讪笑着挪位,“这屋子里坐久了,倒觉得有些凉。”

  又朝殷素搭话,“此屋虽僻静宜静养,但我瞧看阳色不大能照进来,到底是不好,要不挪到对院的东阁?”

  沈却抿了口热茶,“东阁日头足,但依水而居恐屋沁寒凉,不过——”

  他话头一转,“若沈二娘喜欢,搬过去也无妨。”

  于是视线又齐齐落在素舆上的女娘。

  殷素低语:“我倒喜东阁置设,只是已住了这么些时日,搬迁劳顿,此屋阳色尚佳,便不忧烦了。”

  “哪里麻烦,只将东阁的炭火烧足些,换过窗纱就好,身子便要多晒晒暖阳才舒坦!”王代玉见她终于显露些喜好,不像往日灰散着心一切由着旁人定,忙乐得出声。

  正说着,云裁便引针工入内。

  殷素抬眼,才发觉是位女娘子,尚年轻。

  王代玉起身道:“劳烦孙娘子替她瞧瞧。”

  孙若絮颔首,先诊脉象,又取出银针入穴。

  “若按妾的法子施针,不出一月,女娘手腕可稍活动,虽不及常人灵便,但好生调养,不出一年,当可复如常人。”

  众人听此话,皆开怀。

  殷素也因着一屋子融融喜意,一点点动心动性。

  “竟只需一月。”

  一月,只需熬过一月。

  她至少可牵动那双手,不再无知觉。

  “幸事幸事,既需一月调理,南下之事不妨暂缓。”沈父合掌思忖,又道:“待沈二娘手足稍愈,再收拾行装不迟。”

  沈却闻罢,不由忧虑如今时局,“父亲,大梁同魏州的唐廷斗得正烈,大梁如今是何境地,父亲心中该明白。”

  孙若絮知晓他们顾虑,也是豁达,“妾是行医,非坐医,从蜀中来,巧在亳州遇上夫人同主君,也算缘分,行医四方,如今外头乱,倒听说吴是个安定地方,亦愿过去看看。”

  王代玉听着“蜀中”二字,眉眼愈发亲切,“路上未听孙娘子提起,才知晓孙娘子是蜀中人,天大地大算是碰着同乡,孙娘子且放宽心在沈宅安住下,再随着一道入吴。”

  “甚好。”

  孙若絮含笑转向殷素,“先将沈二娘移榻,妾好替她施针。”

  王代玉忙吩咐描朱云裁照看好,便拉着父子二人出去。

  孙若絮遣奴仆将炭火烧旺,抬针过火舌三道,方朝殷素穴位送针。

  描朱云裁挨不住热,相视一眼,皆悄悄退到外头守着。

  一时只余火星子噼啪声。

  “娘子心事很重。”

  殷素躺在那儿微愣,缓缓出声,“沦为我此番下场,不想着事,是活不下去的。”

  那是双有着薄茧的手。

  孙若絮细细瞧着,又慢慢入针。

  她观宅中情形,复见此伤,心下倒猜这女娘只怕是被人拐了去,逃难而来。

  “方才人多,我忍住未问。”孙若絮转动银针,轻问:“娘子一身伤乃人为,可是又在水里泡了多时?”

  “是……”

  “女娘是几月伤成此状?”

  “一月有余……”

  “按理,一月半若是好好养着,不该还如现状,至少能牵动一二。”孙若絮望向她,“我见夫人与主君对女娘关怀甚重,想来不是照看出错,只该是那水,娘子泡得太狠了。”

  殷素睫羽颤动起来,那双眼凝望着榻顶悬盖的水蓝帛,想起刚睁眸将入沈宅时,望见它的感受。

  每至光透入,风拂过,只如她沉进深水底时,亮而遥远的水面。

  仿如她一直,溺于那片深河。

  “我本该,不会从那条河里活过来。”殷素声色断续。

  其实,她并不知晓自己如何从那条河里脱身。

  杨继丢她入河,是不想最后她的尸身也落入晋兵手中。

  她未存生念,便更未曾想过,会以此种姿态活着出来。

  但她,就是那时看见了沈却。

  怪觉么?还是惊异?

  她同沈却快十三年未相见,她竟还能第一眼,认出他的模样。

  “女娘应不是寻常女子。”孙若絮笑了笑,宽慰她,“既然老天叫娘子熬过了鬼门关,便是表意女娘在世还有事未成,更该好好攒着口气,站起来立起来。”

  火焰的影摆动在帷幔上,孙若絮的脸隐于橙辉里,殷素看不清她,但却听清了她的话。

  殷素颤着闭目,复又睁开,“……是,我有事未成,如何也要逼着自己活下去。”

  孙若絮微松口气,但望着榻上那双忧郁的目,不由又替她忧心。

  病非一日日好起来,一日日见效。

  它漫长而又折磨人。

  屋外,林梢晃动。

  心里头盘算旧账的王夫人一路迎着风走到了东阁院内,她的数落才噼啪而至。

  “好好的,怎就唤作沈二娘?人家没名没姓不成?”

  沈顷忙摆手,凑到王代玉身边,“这可非我的主意。”他朝沈却努嘴,将自己撇得干干净净,“乃这小子自己提得。”

  王代玉遂又朝沈却瞪去,“遇之,咱们南下可是要久居,街坊皆知你们是堂兄妹,我看你那点心思怎么说。”

  直戳戳的话劈头盖脸下来,倒叫沈却脸色难看。

  “母亲多虑,儿无他念。”

  沈却冷清清开口,“让她姓沈,就是儿的意思。”

  “无他念?”王夫人挑眉,“若无念想,你能出去贺个寿,就捡回个大活人回来?”

  “当你阿娘阿耶傻啊,不晓得你是为了她二十岁生辰北上?”

  沈却抿唇,一双藏在袖袍下的指节按得紧,“十多年未见,她及笄礼我未曾去,殷将军年年寄信,儿推拒四年,才决定今岁北上。”

  “罢了罢了,儿女事由他们自决,咱们掺和作甚?”沈顷拉着王代玉往回走,又宽慰道:“他若不喜欢,总不能硬凑合不是?”

  王代玉言:“殷素是殷尧独女,况且当年说了亲事,如今她孤身一人,岂能弃之不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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