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素与方清朝北而行,硬生生掠撇下他。
李衍商手心蹿火,竟半晌难消。
烈阳拉长虚影,耳旁渐起庞杂人声,殷素面中笑缓落,步履亦快,方清尤为敏锐发觉身旁人的变化。
又变成了那个,一如往常平淡对他不起太多波澜的主帅。
他忐忑攥紧手,悬于唇边的话似风过水,吹皱层层涟漪后碎得一干二净。
在金光穿过她的眉眼间时,方清顿住了脚步。
而意料之外的话落下。
“你去城中寻架琴罢,若无意外,此番会长住成都,倘若觉得无趣,倒还能抚琴消磨些时辰。”
殷素回头注视他。
方清从不逾越,若她未表一丝乐意之态,方清必不会相触,他像是墙角下的一株尾草,低敛之姿掩住其绿,常走此巷时,她倒也会偶因雨而驻足。
可今日,当着李衍世一双锐目注视,他竟借风生胆。
方清很聪明,也明白她的意图,为着聪明人,她愿意缓和些此前情绪与态度。
殷素目光只稍停留其面庞之间几息,须臾扫向远处正打马而来的李衍商。
疏淡眉目簇拢,连漆黑瞳仁也被遮覆小半,显露出厌态。
她霍然转身,阔步朝街坊巷中隐去,随即顺手牵了匹马跨镫直上,转瞬已越出几里远。
“主帅!”
戈柳眼尖终于寻到她,忙自道旁唤住。
只瞧殷素利落下马,步履匆匆,问:“咱们住哪儿?”
戈柳脸色变换,说不清是喜还是忧,半晌方低着声回:“钟将军与元将军遵了李使君的话,杀了一批蜀中贪官,要奉……要奉二娘为君王,咱们该是住在宫里。”
“倒是快。”
殷素冷笑着扯开缰绳,玄衣正立在空寂又隐藏喧闹的道中,朝左望,已凝为深褐的血泊闪着鳞鳞碎光。
她自怀中吊出那块王衍死前奉上的降玉,温润光色里透着一丝红,此为蜀国玉玺。
棱角分明的青玉紧握于掌心,硌出些微痛意,“收拾干净物什,去蜀宫。”
“替我去寻位傀儡,既然他将蜀中丢给我,那我得物尽其用。”
戈柳微骇,须臾了然于心,她拱手应是,目送着那道玄衣风似得飘远,又忽若被扯住般定步。
“还有一人,我要她。”
殷素立在血泊前回头,“以丞相周行观的名号为由,召黄崇固,入成都。”
蜀中是一座尤为奇妙之地,君国的重建于朝夕旦暮间易改,东西川节度使各自俯首称臣,新的君王,成了年不足十岁的王衍之侄,而百姓对此恍若未闻,干净得连坊市里的哄闹与嘲亦不见。
至于远在别州的城县,此一场借唐国之皮破肚入内夺权的幌子,于他们而说,轻得似饮水见天般习以为常。
瞧望身边人一波又一波拜而离,宫阙一道又一道开而合。
九间,那对蟠龙石柱精雕繁复,窗棂嵌七彩琉璃,宫莞植芙蓉四十里,更有中,而琉璃为窗,燃灯如星,宫阙跃然湖心。
她终于知晓,蜀之富丽态,究竟从何而来。
王衍同宗同族之亲悉数被李衍商所杀,除帝——王衍之侄王承缨。
宫妃遣散,宫婢减半,王祖宗。
既皇帝位荒唐又简陋,几乎未走何正式礼仪。
殷素没有放权打算,如李衍商所料想一般,她咬死这块肉,藏于暗处,半分不松口。望着阔门外涌入的天光,王承缨瘦小身影拉得极长,他尤为怯弱寡言。
“二娘,李使君入宫了。”
戈柳的话拉回殷素神思,她搁下笔杆,问:“他来做什么?”
“怎么,我入不得?”绯门外,忽现出一道阔大身形,遮挡住太多刺目白光。分明叫晦暗隐罩住面庞,可殷素仍能望见他落不下的淡笑。
是,不论何时,都叫她望之心间不痛快。
踱步声缓慢而跻,李衍商视线缓而慢地扫过戈柳与方清,随即落坐案旁,自如抽开其上书折,摆手道:“行了都退下,我有事要与她独议。”
翻看墨痕,赫然入目视列着蜀中兵马与各处粮草,还余各州可调动势力。
李衍商垂目,低低笑了声,“放你与六万兵将磨合共进退,你还信不过我,要自合蜀中降兵?”
他望向仍就冷心冷肺,面色淡寡的殷素,靠身于后问:“殷茹意,你遣那个黄崇固入成都做什么?”
“不是说蜀中归我折腾么?”殷素夺过书折,她话音平静,眉宇未皱,仿若随口一问,倒比李衍商更能装出一副浑不在意之姿。
“李使君想知道什么?”
“沈却。”
他吐出两字,后仰的身愈发慵散,在殷素微惊之色下,勾起一抹深意的笑来,“殷素,你想不想知晓他?”
从黄崇固陡扯至沈却,殷素忍不住拢指。
她的一番态度,拉扯起李衍商的自尊,或许更牵扯出他的疑心。
“对于他的现状我不欲废半分心神。你若闲来无事,倒不如着人去打探洛阳消息,李予该知晓蜀中事变,可多日仍按兵不动。”
“殷素,你怕什么?”
他们分明隔着木案,却好似各自悬垂着刀尖,离心口只差半寸。
刀舌正要见血,李衍商不放过她,“怕我杀了沈却?”
阁中静垂的珠帘陡然作响,抚燥的清风闯入,珠玑间润光跳动,悉数落在两人身,一面明一面暗。
殷素便是那个明中作暗者。
她攥紧膝上衣,越拧进一分,便越逼着自己松舒眉目一分,继而无声注视他,没有怒也没有怨,甚至连笑也无。
无声总能叫另一方燥郁,李衍商想叫她开口,哪怕是驳斥,亦或是点头。
而不是如此刻,什么也分辨不出,那双眸太能藏绪,也太能骗人。
珠帘错落的光晃目,他忍不住拢皱眉弓,正要开口,却见殷素忽而起身,玄红衣裙绕过木案,已撩起叮当作响的珠帘。
天外色拉长那道纤长灰影。
“沈却离开杨吴了。”李衍商欲用此话叫住她,“不想知道他如何谋生何处么?”
可回应他的,除了仍晃撞在一处的珠帘,便只剩那句淡如寡水的话,“我与他路不同,不必停留。”
玄红没入重重宫阙,李衍商仰身坐在那儿,反而笑了。
阁中人打消了疑虑,可阁外人淡舒的眉头愈发作沉,一路行至内宫,连戈柳也觉得不同。
“二娘怎么了,可是李衍商留有后手?”
殷素步履如风,饮尽那盏冰茶,压下急热方道:“他告诉我,沈却离开了上元。”
“可是咱们未——”戈柳话音一顿,忽而意识到他们未曾收过讯息,只能说明沈家人仍在上元,而沈郎君乃独自一人悄然离宅。
“当日咱们寄信乃捏造的洛阳城坊,沈郎君若离,只能是去了洛阳。”
“我担心的,便是此事。”殷素不轻不重搁下茶盏,万方情绪皆凝在这一声掷案声里了。
她转目叹息,“李衍商都能查到沈却,李予如何查不到?”
话毕,便越深思越心惊,殷素连坐也不愿了,摩挲着腰间刀去触那盏中送来的冰。
心火连掌心,沁凉却不入身,自淋漓成一碗平水。
戈柳将二娘面中急郁瞧在眼中,忙宽慰道:“沈郎君既可救二娘于幽州,想来必有处世韬略,倒也不必过于忧虑,沈郎君此类人,在何处皆可善存。”
殷素霍然转身,话似连珠,“他身弱,又独身一人,如今哪有什么太平盛世,一个不会武的玉面郎君,便是入了豺狼窝的羔羊,旁人要宰杀,心气起便可提刀,他如何逃?”
戈柳一噎,也忙想着法子道:“二娘若放心不下,不若遣人去寻,将沈郎君接入蜀中看顾着?”
殷素却闭了口。
她顿在远处,抚案立了半晌,方垂目坐回椅内。
那碗冰水仿若此刻才顺着指节入血液,凝流至心肺,她终于清醒了些。
“我自乱了阵脚。”
殷素攥着案低喃,“蜀中护不住他,他既定心要离,我该信他的。”
“至少,胜过留在我身边。”
第59章 圆还缺(一)【VIP】
戈柳默不作声听着,一时去忆那张叫二娘难忘的脸,一时又去细想李予。
丝线牵扯的思绪越拉越长,已至微妙难回之地——
若李予与沈却相见,会该是何种情形,剑张跋扈还是暗自较量?
如今上位者乃李予,生杀夺于捏在他掌心,金银才器不放手,美人亦不放手。
旁人或不知晓他的执着,可戈柳明白。李予能为二娘奉上一颗真心,尽管此颗心被犬吞咬得不堪入目,内里腐烂,只滚出红艳艳的血叫人恶心。
思绪陡然飘转至此,倒叫她平白打了个激灵,戈柳直直移目,眉宇间自凝一股恼郁,“倘若沈郎君会武,两人既碰了面便先言语讽弄一番,叫李予听得胸气不顺之时,被刺上一刀,咱们便皆大欢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