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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衣半狼藉_山负雪【完结】(69)

  为什么偏是那时离,又是此时归。

  池面之上的抖动促使涟漪愈发剧烈,似起了阵飓风,而那张碎不可瞧清的面,却在浮荡不停的碧波下缓现另一张脸。

  愠怒、失望、怜惜。

  一个人,怎会隔着静水浮现此种难言的神色……

  是湿长飘散的乌发,是荡着水纹的眼下痣,是那双穿不透的手,是堙灭深黑之下,像落石般下沉。

  殷素骤然瞳仁一缩,掌心攥紧的荷花随着急切伸臂一道浸入水中,她喊出叫自己也震惊的一个“不”字。

  算不得撕心裂肺,将出声的那刻,她便急急扼住失控情绪。

  指接再度触及清润,荡起涟漪,那张熟悉容貌消散了,取而代之是怔然失色,坐垂池水边的苍白面。

  殷素静坐怔缓了一息,方松掌,任由那株荷莲浮水,而她擦干脸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开。

  再如何逃避,她也该去见孙若絮了。

  成都蜀宫已是座空有繁复的死宫。

  在孙若絮的旧忆里,寂静黑夜宫道上,总有冗长瞧不尽的昏黄灯火,像闷在一口模糊望不清的棺椁里,其内安放着一代又一代逃不出重重宫阙的旧人骨柴,如她阿娘一般。

  踏过痕石芙蓉,撩铃叮作响的珠帘而入,金壁玉雕之下,孙若絮与旁人一道拜而伏望。

  “拜见枢相。”

  阁中有许多人。

  翘腿剥荔枝的李衍商、独立而默然的语山与戈柳、静坐而侍候的方清与杨继、抱制书而望柴氏兄弟。

  还有许多未曾相见的生面孔,蜀中朝堂已换了番新天地。

  无数视线或轻或重地飘落,可唯有正座之上那人眸光不移。

  阁中阒然,只有剥壳渍水的清脆声。

  她们却长久对望。

  须臾,殷素移开目,反朝黄崇固望去,“此一道为你请得的制书,等了我将近五日,三泉城至成都,如此难行么?”

  她起身,越过沉案而行,拿起柴悟恭奉的制书缓缓下移。

  “黄崇固,今日当着你恩师的面,给我个答复,此度支务使一职你应还是不应,若应,便抬颌接下,若不应,你与你的恩师,一道出宫门,再不准入成都。”

  身前女娘一愣,视线落向制帛间。度支务使所负责蜀中军需供应,盐铁、度支、户部三司并隶租庸司,而租庸使正是她的恩师,周行观。

  几息,她便忍不住去寻左侧静坐那人,飘抖曲转的目光还未落定在五载未相见的面孔间,头顶便赫然落下句沉音,硬扯回她的脑袋。

  “不许望他。”

  殷素盯死着黄崇固,“若是要周行观来替你抉择,我便立斩了他,用他的血来清一清你的脑袋,昔日在蜀叫人骇然的女进士,莫不是要靠着一个男人来择仕途?”

  “杀人?”

  “哪位是周行观,不叫二娘脏了手,我替你了结他。”

  李衍商挑起眉搁下一盘水灵荔枝,拔出腰间蛟龙便起,刀鸣声铮铮,淬亮白光映照出一群缩头臣子。

  殷素回身扫目而望,凌厉色几乎比那刀尖还刃。

  李衍商却迎着她的不善视线端起瓷盏,弯唇笑问:“二娘要吃荔枝么,涪陵盛产确可得盛名,我亲手剥了半晌,尝尝?”

  “滚出去吃。”

  他扬臂大笑,迎着数道视线对此骂甘之如饴,又扫了眼周行观,方不紧不慢端着荔枝阔步而出。

  殷素回身,掌心仍握制书,右侧却忽有一人离坐榻,起身而拜,身姿恭顺,话却不疾不徐。

  “枢相,何苦拿臣之性命断久山之仕途,此路走来,她之艰难某历历在目,久山清正廉洁,时常要比旁的官员绷神厉害百倍,才能得勉强一句赞。枢相亦为女子,且是自刀山火海里厮杀出来,该更懂她之不易,又何苦为难。在臣心里,久山当得起蜀之度支务使,若因枢相对臣不豫而叫她有此择,臣自愿辞去相位,甘为布衣。”

  羽愈颤,殷素不由冷笑一声。

  她握紧制书,一

  “此话我倒听不明白了,我与周相无故无仇,来蜀为第一面,何以冠得你口中‘不豫周行观而面,凝着他,自喉咙里溢出声笑来,“干二净,悉数推于我身。怎么,周相做过什么亏心,身也无惧了?”

  金丽堂前,一立三跪,

  “我接下。”

  那场本应为殷素轻易而胜的无战硝烟,就这样被黄崇固一句猝然急语而断。

  而周行观敛目收神,快得叫人叹服。

  “我要你想明白,是为自己接下,还是为他。”

  殷素话音落耳,犹似无休止的鸣钟,身侧仍旧未望清的脸在余光中朦胧。

  黄崇固不明白,不明白沈意唤她回成都之意,不明白周行观何时得罪了沈意,可越过重重惑问,赤条条横于眼前手心的,是这辈子都难及的高台官身。

  为官多载,人人都晓得她为女娘,可她却要日日着袍衣男冠,女衫不只离她远去,而是穿上便已失去进士头衔。

  是,她与百姓俗人一道,自欺欺人多载,直到入了成都望见身前立着的沈意,方才如额心重击。

  褪去将军甲胄,沈意穿着玄衫红裙,发髻高簪,虽只有点素,亦未施粉黛,可她便是明明晃晃昭示女子身份。

  黄崇固双手握紧制书,继而缓缓俯身。

  头触臂的那刻,冰凉地气顺额而沁入,她用力答——

  “为自己。”

  殷素终于满意她的话。

  转步回至案前,紫檀盘中已盛好白润荔枝,搁在青瓷盏内似圆融珠玉。

  她一顿,望向敛目静立的方清。

  他不似李衍商剥壳要闹得人尽皆知,而是无声静默,藏在没人观望处一点点撬开。

  说不出是何滋味,可确有些别样感慨。

  殷素缓和锐利视线,捻起一颗荔枝入肚,汁水瀑开于唇舌,她方才朝前出声,“既接了制书,众臣也皆明了,便都退下罢。”

  幼帝扶着冠自椅上起身,颤巍巍一拜,也跟着离开。

  阁中很快只余下殷素与孙若絮两人,她仍跪于阶下静待。

  殷素握住她的臂膀,拉她起身,“不必拜我,反之,该是我向你见礼罢。”

  她眸光如常,面色亦淡似枯水落叶般瞧不出情绪。孙若絮颤睫张口,低声回:“二娘知晓了。”

  “我非……有意隐瞒,本是想道明一切,可——”

  再度如从前,孙若絮将话断在此处,发不出声。唯有那一对眼眸抖若漂浮烛火,她仍旧藏着事。

  殷素笑了声,松开掌问:“我杀了王衍,你恨我么?”

  “不恨。”

  “我亦杀了徐后与徐太妃,恨我么?”

  轻压的情绪涌起,孙若絮轻吸了口气,望着殷素道:“不恨。但她曾浅放过我一命,蜀中没有我的亲人,他们的死活与我无关,我知晓二娘迎了王衍侄儿为帝,可我不是架着蜀之公主的身份回来。”

  她抓住殷素的腕骨,颤着音吐字,“二娘,我是为了你。”

  手腕间的热似落了拙火,一路顺其下流淌血液烧至心肺,殷素凝望着她,并不出声。

  须臾,隔着几寸距离的视线交汇,她们皆染上各自眼眸里深含的情绪,孙若絮终于怔忪着松掌,缓缓移步,开始讲述无善始也无善终的一生。

  “阿娘原在山间采药被蜀王瞧上,带回了宫,生下我后宫中日子一日捱过一日,阿娘一直想逃离这座宫城,用尽了一生。”

  她露出个算不得悲切,也算不得释然的笑,“我非蜀国公主,王姓与我无半分瓜葛,阿娘有情夫,幼时我怨恨她,以为是她水性杨花才招至宫中存活如此艰难,后来我方知晓,她与她心爱之人只差一道红袍盖身,那时她已有身孕,自己虽为医者,却半分不晓,被硬生生虏进宫才后知后觉。”

  “为了让肚子里的孩子存活,她拼了命得逢迎,又拼了命得想出城,悬梁横木一日沉过一日,阿娘才终于明白,这座富丽堂皇的宫殿自打入了,便要在此耗尽一生。她开始盘算着送我出蜀,岐国算不得强劲,无非倚靠旧时赐姓李氏,沾点袍光,我就这样稀里糊涂踏上异国他乡,记着她的训诫,记着她送我出城时的笑。”

  她抬起眼,内里絮其绵长浓雾,却还未凝云作雨,“二娘,在岐国我过得并不好,逃出那个地方我用了整整七年。是父亲救了我,他替我支招周旋,教我如何博得王衍与大小徐氏的注意,王衍乃庸君,朝堂捏在徐后手心,算不得清明也算不得暗无天日,直到阿娘死的那一日,我借奔丧踏上回蜀中之路,麻木说着父亲一字一句嘱咐的话,将我的亲事同国事扯在一处,岐国便这样轻巧与蜀交了恶。”

  “我因她而入岐,却也因她才离岐。”似是述起也觉好笑,孙若絮垂目又空茫着望前,“但弃妇身份尴尬,我只好向徐后求了恩典,放我出蜀。”

  “离开成都后,我寻得父亲,于他身边呆了几载便开始四处游荡,或许我天命孤命,总难享几载与亲人聚合的时光,阿娘在时我与她暗自较劲,待身旁只剩父亲,我却做不成膝下尽孝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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