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可不留情啊。”他扯笑着盯着对案人,慢里斯条地离案,“倒不如今日你便滚回去,也少些动刀见血。”
刃尖处鱼脍像凝着殷血,正隔着几寸距离,直直对准沈却心口。
锋芒之上,那张面波澜不惊,只盯着薄红鱼脍,并不言语。
李衍商啧了声,尤为看不惯这张脸,无名一股心火纵烧。刀尖翻转之际,那片肉喂狗似的掉落于盘,他却哼笑着开口,“赏你了,吃了,我便不计较。”
沈却身后忐忑而坐的判官推官乃至武官终于起身,拿捏着措辞问,“李使君,咱们奉天子命来,不论如何,该有些尊重罢?”
全阁视线几乎都汇聚在此一站一立的两人身,连方清也停琴音。
“沈翰林乃为贵客,大王该注意分寸,枢相若知晓,会斥责在下。”
此话撕开一道口,李衍商身份尴尬,且为人狷狂,若将沈却杀了或是羞辱得厉害,蜀与唐可就真结下梁子,免不了一场战事,过惯了太平日,谁也不愿意当头起了争执,群臣忙跟着起身相劝,“是啊是啊,沈翰林长途跋涉,想来不服蜀中水土也是有的,大王莫要动怒,枢相既离,雨也渐小,诸位皆有些酒酣人醉,倒不如歇了宴,送唐国使臣入宫安顿。”
李衍商仍举着刀柄未动,方清倒收好琴,朝沈却敛衽,“枢相吩咐在下负责安顿诸位事宜,还请沈翰林与使臣一道随我离开。”
他睨了方清一眼,随即收了刀,颇有些阴晴不定,只唇角再度溢出一抹笑阔步朝外,“也是,本王不与一个将死之人计较,沈意常费心劝我积点福德,如今本王便听她一回。”
“沈却,我不杀你,可洛阳自有人容不下你。”
讽音顺风而入,吹冷掌背,坐案者无声攥紧指,用力、再用力地刻出道血痕,方才能暂缓满心肺流窜的苦涩与憎忌。
是……头一次生了忮忌,分明与殷素分离只有三月,三前添上“十”字,月变作载时,沈却也未曾生过此种浓烈忮恨意……
“沈翰林?”
方清唤回他的神,眼眸里爬起的血丝与紧绷骤然一松,沈却缓敛容垂目,逼着自己松掌,“带路罢。”
阁外雨疏,宫道被清洗得一干二净。
方清带着沈却静默穿廊过湖,及至入殿,安顿下旁的使臣,他才恭声开口:“沈翰林莫要与山侯王计较,枢相忌惮他,亦有苦衷。”
沈却微微顿目,抚摸案角的指停住,他听出方清话里的示好。
那此番话……
“是殷素的意思?”
“是在下私心。”
方清静望他,案前郎君身形如松,似清风拂人。他见过太多人,未曾有如沈却一般的隽朗者,而顺身而上,那张脸却淡极生艳,只一眼便能攫娘子心。
他太明白,不论如何,殷素总会为此等容色流连,抓心挠肺地握住不放。
“你是她身边人。”
方清移目,缓浮起笑,“在幽州我为琴侍,枢相常至,后流亡于洛阳修行坊,遇见枢相,方一路追随,算起来,也可称作枢相身边人。”
修行坊。
沈却神色怔忪一息,倏尔问:“修行坊第五里,那家青阳阁?”
方清有些微骇,却还是如实回:“正是。”
而那静立不动的身影似乎晃动几分,神情依旧未*掀风浪,可青筋毕起的掌背已披露他心绪。
“多谢……相告。”
方清缓浮起淡笑,“沈翰林不必多心,在枢相心中,您居首位,她轻易舍不掉。在下常随她身侧,从前是如今亦是,往后可为沈翰林分忧。”
沈却根本未听进他此话释意,亦更未深想,只记着“修行坊”三字。
明明一颗心终清浅几分,却骤然被三言两句绞得作痛。
幽州几载,他触不得半分,只能自殷尧几封薄信里窥得她的过往,如今却是自旁人话中。
修行坊五里,青阳阁……殷素寄信之地,那时的她,一直陪着方清。
殷素身侧,从不缺寻欢作陪者。
从前是,现下亦是。
第62章 鸾佩逢(一)【VIP】
天色沉在潇潇雨雾里,变得模糊不清,殷素斜倚榻上,倦影绰绰落入书折里。
平头案上金炉艾烟不绝,袅袅腾空。孙若絮撵不走似的贴在她殿内,静静研磨药粉,可听着雨打瓦肆滴,声声脆沥,心里也凿出孔来。
她复忍不住抬目。
“二娘,你是不是,还在怨我?”
“怨你什么?”榻上传来轻飘一句,殷素仍旧盯着手中书。
“我瞒着身份。”药杵在她手中停住,“瞒着你去洛阳,几度欲言又止消磨你心绪……”
“知你有不想言之事,若只是去见一见父亲,何至瞒我。但人与人间,总需一隅静地留给自己喘息。”殷素搁书望向她,“七娘,我不怪你,你亦不必求我宽宥,你我之间,从无愧对。”
南下之途中,孙若絮是难得友人,李予旧痕在前,殷素或是杯弓蛇影,或是犹怕井绳,彼此坦诚太可贵,可她却没有这样的勇气再度剖心,毕竟洛阳,还有需手刃者,在等她。
视线扫过孙若絮眼底落寞,她许是听出话中疏离,然殷素只觉寻常。杵药声彻底息了,孙若絮垂首欲应一声“好”时,她忽而起身。
“七娘,我仍当你为友,与从前无甚分别,蜀中为你故土,归家不该愁容,不必守着我。”宣红裙摆停于孙若絮身后,殷素缓抬手,掌心静搭上她左肩,“帝陵守墓人已换过一茬,我知你想去拜祭令堂。
扯下腰间玉牌,塞入她指腹内,她缓淡声道:“想做什么,就去做什么,不用陪着我。”
身前女娘攥紧玉牌,却不愿抬头。
殿中艾香呛鼻讯脑,殷素静立着待她开口,沉默几息间,忽闻得极低吸气声,她移目视下,只瞧孙若絮衫裙上已印得几点痕雨。
殷素一怔,继而撇开眼。
或许这番隐瞒,乃有谁都不可言的苦衷,她是自明身份,却不能也强求他人尽诉,孙七娘既亲来相寻,她又何须耿耿计较。
思及此,殷素叹息一声,抬指为她拭泪。四目相对,那双红眸中珠泪却愈发滚落。
“二娘,我……”
“哭什么?”殷素望着她,“不想去帝陵?”
见七娘哽噎着摇头,她又道:“去罢,我累了,想小憩半刻。”
坐中人这才匆忙抚干眼泪起身,“好,我不扰二娘了。”
雨声搅乱辨音,殿中静下来,仆役皆守在重重门扉之外。殷素躺倚回榻上合眸,闻着浓郁艾叶香,缓听碎雨敲,时过凉风,她神思渐沉,竟当真昏然入梦。
直至身间忽落下些柔软重量时,殷素倏尔睁眸。
还未全然清醒,眉间受扰的燥意仍未褪尽,可闯入眼帘的,却是一张略失华色的熟稔面孔,似是闷在湿凉雨中沾染颓靡,恍惚得叫人不以为真。
她未离榻,只静静注视,仍以是梦,便忍不住抬臂拉他靠近,直到那对凝着闷雨的眸,望及她动身得一瞬间,骤然亮起明火。
殷素浑身一僵。
“……沈却?”
听他滚着暗闷字音应声,殷素方怔忡着回神,悬空指节合拳收回。
“何人放你进来?我分明嘱咐过方清,沈翰林暂居宫殿离此远得很。”殷素掀衾离榻,利落扯下木施间的薄衫披上,神色已复如常,“你不必见我,李予遣你劝降李衍商,你该去见山侯王。”
“殷素,为什么不问我。”
“什么?”她指节顿住,再度望及沈却眸中滚水撞石似的情绪,殷素才恍然。
“不问我为什么离开吴国,为什么去洛阳,不问我为什么做了唐国翰林,又为什么领下入蜀差事。”
他音色分别不高,可殷素却这四句问里品得几分急促,像是,一根被点燃的谷草即将落入粮库。
她便是在此时刻,凝视这张刻骨难忘的脸,心底竟蓦然升起不合时宜的笑。
殷素轻“啊”了声,合他心意问:“那、为什么?”
久伫立榻前的郎君终于步履微动,他没有说话,却迎窗棂透进的凉风而行,直至行到殷素跟前,抓紧她的手,极轻地颤动。
“殷素。”沈却一字一句,撞进她心里,“你从前听不得的话,那我便要说给你听。”
“这颗心,你要不要称称,是望你安好多些,还是爱慕你多些。”
指尖被清寒冷霜拢握着,一路游离向上,最终落于郎君薄衫间左胸口,殷素按着其下愈发清晰可触地鼓动,好似顺着自己的臂膀血肉,也有一金铃在身体里摇颤。
殿中未起灯,她微抬颌,细细描摹那张脸,凝清那颗小痣,未管沈却如今是何心绪,只放空心神,平复自身悸动。
许是无声默然叫他耐不住,手腕间不再是凝霜冷意了,缓有几分滚热。旋即,松开。
沈却眉眼轻压下几分,隐忍之色漫上,落在她眼中,竟有几分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