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遮覆完整的羽面,她看清李予瞳仁里微闪过的疑犹,可须臾又消散,竟未让她摘下羽面,转去望向孙若絮。
“近一月,女祝身体可恢复如常?”
“劳陛下挂怀,已无甚大碍。”
李予终露出欣慰笑,“既如此,朕要你,卜她在何地。”
“近些时日算不得。”孙若絮很快垂首。
“临七月半,乃中元节,吾曾伺鬼空,这一月不宜巫卜,需尽心侍奉鬼神娘娘。”
案前人眉骨微压,松开掌中绣囊,良久方道:“罢了,那便再缓几日。”
那道不轻不重的视线又落回她身。
殷素不觉李予能凭借一层又一层纱衣羽覆的模糊身形认出她,在孙若絮俯身恭拜之际,她亦一道弯腰,手未抬眼未低,似一个笨拙不知规矩的哑女。
那道视线长久落在她身,忽而问:“这几月,女祝去了何处修养?”
“长安。”
“长安?”
李予视线一顿,缓朝旁移,“此哑女,也为女祝回洛阳途中所捡?”
“正是。华芷容貌有损,常被人欺,但她心善,且与吾有缘,自然便收了她为关门弟子。”
案前人沉默良久,方挥一挥手,“这几日女祝留于宫中罢,待七月过,即刻问卜。”
孙若絮一顿,朝前一步揖礼,“吾留宫中恐对陛下名声不利,还是留坊问,也可少与郭相碰面。”
提及郭成礼,李予思索不过几息,便应了她话,“也好。”
他起身,按下孙若絮行礼臂膀,倒是面色崇敬,“女祝好生养神,待至八月,朕还得仰求女祝之术。”
“陛下且宽心。”
孙若絮垂目,带着殷素退出明堂。跨过高槛,有宦者恭敬相迎。
“圣人为您新置了宫殿,女祝可要去?”
孙若絮步履未停,羽面覆奇装披身,语气沉稳渺远,“不必,吾带华芷出宫,近半月陛下不会召吾。”
话落,已然衣袂飘飘朝宫门外去,下百阶转林道,却与淑妃正碰面。
“淑妃娘子。”
两人一齐行礼。
淑妃倒惶恐,只按住孙若絮交叠的掌,温声开口:“女祝折煞妾,陛下如今可清醒些了?”
清醒?
孙若絮一愣,不由问:“陛下抱恙?”
“非也,沈翰林回来了,听殿外守着的内侍禀,不知怎的与陛下起了争执,瓷盏碎了一地,内侍方匆忙请妾速来。”淑妃叹息着转目,“陛下为着谁,妾亦不好相劝,但朝中对此颇有微词,女祝亦要心中有数。”
“多谢淑妃娘子指点。”
孙若絮略略顿眸,须臾转头望向殷素,示意跟上。
宫阙问最惹人注目的两道身影,迎着即将沉落残阳一齐远行。
金光垂落,刺目万分,
而明堂外,钟希音指腹快要嵌入肉里,连痛都快忘了。
“淑妃容貌可得二娘七分像。”坊屋里,孙若絮褪下羽面,忆起宫道前那个女人,“除去容貌,她之习性也与二娘相似,李予很宠幸他,按说帝王疑心,不该让她尊四妃之位,何况如今也未立后,她乃宫中实打实的第一人。李衍商能寻到她,当真是巧之又巧。”
纱衫,听此慢下动作,“什么习性?”
“她会骑马弯弓,听闻是猎女出身,家中寡素,如今早将父亲接至洛阳享福来了。”
殷素摘下羽面,忽而道:“我想见她一面。”
“二娘见她做什么?”
“让她探一探当年之事,我得知晓全貌。”殷素朝她望来,“今日道中她之语分明是劝告,让你莫再插手我之事,只怕前朝已有不满,若劝不住陛下,刀便会对在手无缚鸡之力者身。七娘,她这是在警醒你,可有法子叫我与她单独相见?”
孙若絮一怔,眼神躲开,反凝住纱衣不放,“我想想……”
要去往那座宫殿,实则不难,
二娘并不知。钟希音并不晓当初一道去往洛阳的医师,正是如今的巫师女祝。
若见,此身份便曝露得一干二净,虽知晓其乃李衍商之人,但她自己,又该怎么见淑妃……
“七娘?”殷素终于卸干净一身头面,回首见孙若絮神情凝重,只当此事难办,“若是难见你也莫再忧心,我自会想法子去见她。”
“不难。”孙若絮很快应声,她牵起笑,安下殷素的心,“只是二娘得待我几日,为寻由头进宫,我得准备一番。”
戈柳正打门外进来,端上热腾腾的酥饼,轻易分开两人神思。
“将去西面坊市里买上的,二娘同孙娘子快尝尝。”她一面笑,一面又提及起一旧事,“二娘可还记得咱们刚入唐国时,被坑骗的那几百两铅币?”
“如何能忘?”殷素掰开酥饼,内里肉满,几乎快溢出来,皮面亦金香无比,比那坑骗的胡饼胜过百倍。
“听闻这混了铅钱的□□被查出,事态尤严,涉事者牵连不少入狱,如今正派官搜查呢,二娘猜,有谁去查此案?”
见二娘摇头,孙七娘亦是打量过来,她便道:“是沈郎君。”
殷素一惊,口中还未嚼烂的酥饼不甚吞咽下去,呛得脸红,“他、他不是翰林文官么?乃近侍臣子。”
不过须臾,殷素也缓想明了。
如今使职差遣全凭心意,兵卫控于掌心才是皇帝首虑,至于那些文官,也无非是套着旧唐官制的皮囊维持可怜的正统表象,实则缺什么,便随意捏造官职去割据原有,蜀中此貌,唐国亦是此貌,乃至各国拼命铸新币,也呈如此。
“让沈却去查私铸□□,动得是两处利,这非是表意李予信任他,而是逐他出近侍臣,给他添乱子。”殷素缓和下呛意,忆起淑妃的话,“今日他与李予起了争执,莫不是因为此?”
不待人出声,她便问:“可知他所住何坊?”
“探得了临魏王池,在劝善坊三里的通明舍住着。”
孙若絮忍不住动唇,“二娘,如今你此般模样,不宜于洛阳城现身,何况还不知李予疑心是否已消,他若在坊问安插暗桩,你该如何?”
岂料殷素弯唇,利落换上裙衫,随即就着孙七娘案前搁放的各色妆奁捯饬。扑白面,化眉入鬓,脂粉满颊,点上花靥,戴上金簪银饰,青石环颈,一通极艳地打扮下来,较之从前素面朝天判若两人,只当是哪里来的王公贵女,连舍屋也显寒酸。
戈柳呆呆望着,一时语塞,“二娘、二娘何时学得此技?眉低垂生蹙,眼低垂生忧,倒是一副柔态,哪里还瞧得出从前半分锐利英气!”
孙若絮亦是惊住,指着她面中啼妆笑道:“却比我那丑妆胜上不少,过些时候入宫那扮妆,倒不如二娘自个儿来化。”
殷素睁大刻意眯垂的眼,摆手拒绝,“我只擅此妆,七娘那通鬼神的骇人妆我可学不来半分。”
话毕,却不走寻常路,行至窗前扫视窄巷中情状,须臾提裙撑墙,支带帷帽,却还回头朝屋里两人微扬唇。
“走了。”
紫裳粉裙片刻便没了影儿。
从尚春坊窄巷里行出,自被杨知微将过一军,殷素一路谨慎回眸,甚至于各坊逗留穿梭数次,可未探得有人相随而盯,平白费了她大半光景,及至劝善坊,她方彻底笃定李予是如何信任巫师。
通明舍对面乃是一家钱肆,打巧殷素一眼便望见驻足于前的沈却,但她并未上前,只在舍门前静候着,白纱遮面,挡去不少过路人打量。
舍里小厮却是个颇有眼力者,见伫门前女娘姿态端方,许是哪门高妇,不由殷勤遮上前,“这位娘子,立着何累,不若入通明舍内一坐,咱们舍里有上好茶水。”
殷素依言坐下,为合身份,只好忍痛叫了壶最贵茶水。
握着五十铜钱凉宝五珠茶,她朝门外扫去,恰逢一阵风起,隔面白纱挑出丝缝,正显露冰山一角,钱肆处回身的郎君愣目而望,与她猝然相视。
交错只在一瞬,须臾柳絮似的纱帷拂过鼻尖,密密掩好春光。
殷素再望不清他,只晓得他身未动,倒像是定在那儿,几息后,方见纱中虚影快步而来,以至门外却又缓顿,却有几分踌躇不敢上前的作态。
莫非是未认出她来?
这般想,殷素心念一动。
她一副矜贵之态,缓搁下瓷盏,转目朝他望去。
纱中虚影似有所感,忽地步履渐快,朝着楼阶行去。
“郎君留步。”
殷素裙摆微动,施施然行至他跟前。
“家父言洛阳来了位留香荀令,妾尚待字闺中,不知郎君可曾娶妻?”
好一惹人骨酥的音色,小厮立在旁暗想:果真乃贵女出身,如今都不兴榜下捉婿,竟都是舍下看郎。
却料那沈朗君眉宇微凝,丢下句某已有婚配,片刻便离。
本以为乃是桩郎无情妾有意,既拒便离的戏码,怎知那帷帽娘子提裙便跟着上楼,乃一副穷追不舍之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