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待殷素作答,杂乱人声混着脚步响起,屋门开了。
天光拖长背影,半掩着一站一立的两人。
孙若絮将入内,同戈柳难言神色对上,愣了会儿,她又瞧见殷素。
“二娘竟回来得这般早。”孙若絮搁下手中方糕,剥开纸皮,一块块叠上盘中,“新买的,都来尝尝?”
一时无人应。
她指节一顿,仰目望来。
戈柳慢慢挪过步坐下,殷素却仍旧不动身,忽地直望她,“七娘去了何处?”
“就、出去晃了晃,遇上饼肆顺道买了些吃食。”孙若絮动作缓住,问:“怎么了?”
“近日只觉腕骨再度隐隐作痛,想请七娘施针。”
“莫不是几月举刀骑马,损着身子了?”她很快面露焦急,不待殷素再度试探,孙若絮便已自怀中摸出针包平摊开。
“二娘恢复比旁人快得多,我那时便猜是不是你故作逞能,如今应验了。”孙若絮语气微含责怪,轻瞪她一眼,又码出银针按着她腕上经络问,“这里疼么?”
殷素随她按着,眼却落向那蓝布锦纹包,“怎么少了一根?从前七娘宝贵得紧,不是十根么?”
孙若絮浑不在意,“许是掉在路上了。也无妨,待明日,我去市里——”
她还说着,殷素却抬起另一只手,神色如常地,于案中放下一根消失的银针。
第74章 杯中泄(一)【VIP】
“是这根么?”
殷素望着她。
“二娘哪里拾得?”偏光照亮孙若絮面色里细微震动,很快,她扬起个不甚入心的笑,又道:“莫不是、我不甚落在了屋中?”
“七娘去了何处?”
殷素仍旧平静望着她。
“我……”
孙若絮垂目,匆忙去拾起那根银针,可越用力,越拿不起针身,急促与焦躁露出不合时宜的滑稽。
戈柳忍不住抬指,轻巧替她捻起,放回蓝布锦纹包里。
一番动作行云流水,孙若絮却顿在那儿,愣神着垂肩。
“我去看诊,替一位病人。”
“非是要与二娘作瞒,只是当初跟在你身边,知晓二娘不愿与他相见。但我初来洛阳时,靠着医术存活,陈平易出手阔绰,我自然甘心留府诊治。”
殷素听完她所谓辩驳,笑了声,“他是你的父亲。”
在长久的相视里,明明似平潭下一颗无石清水,孙若絮却骤然品得浇身凛冽。
“你又骗我。”
她再不敢仰目了。
屋舍里陷入冗长阒静,唯剩沸水咕隆声不止。
“是……他是我阿耶。”
“为什么?”
“为什么要隐瞒?当初那番话,将一切拦至己身劝我怨你的话,又为得什么?”
殷素望着她,连平静也褪去,只剩下审视的冷漠。
“他做过什么事?还是你——孙若絮,替他做过什么事?”
“没有。”
她很快仰头,却支吾着发不出声,她或许在理清该从何言说,可半晌只扯出如此一个开头……
“二娘,我心不假。”
“陈平易确为我阿耶,当年脱离岐国,甚至脱离大蜀国,皆是阿耶为我出谋划策,离开成都后,我没有长久呆在开封府,阿耶被困在那儿,也不希望我被困在那儿,于是我各州游历,没有人知晓我与他的关系。”
“其实太多时候不知该如何面对他,父亲一角他早失了大半光色,甚至在蜀中将得知阿娘情夫为他时,只有厌恶。后来独身独行,对我而言算作一段修行可得的喘息,思考与他躲不去的血缘,思考他也或者真的爱我阿娘,思考我这个女儿与他而言,也算作珍宝。”
她说到这,努力与殷素平视,“后来……在遇上二娘前,我已快一载未与他相见,在凤台得知他为你父亲旧友,便更对他改观。我瞒着二娘不提与他的关系,一则是父亲不愿对世人认下我这个女儿,二则当年之事,父亲知之甚多,我晓得二娘性子,一旦认定,死也要杀出一条血路来。可这里早没清白泰世,拿刀去拼个真相,连法理也不会认。”
“我不希望二娘困在仇恨里,李予我能替你杀干静,而你总该看看,世上还有什么活法?”
陈情陈诉?
陈情陈诉……
殷素长久默然在那儿。
一朵未□□的花朵,一片一片撕开,至里才能看见蕊心。说是剥撕伤痛,可真望见蕊心,她却不敢望了。
好像怀疑是错,原谅也是错。
殷素松了久直身的力,微微垂肩,话音变得空茫,“七娘,所以什么为真,什么为假呢?”
孙若絮眼圈红着,一字一句答:“二娘,我从未骗过你。除了隐瞒再无旁因,蜀中公主也好,陈平易的女儿也罢,总归我在世上皆不能靠这些身份安身立命,我只是孙若絮。”
两道目光交汇在一处,无人再度出声,良久,戈柳才缓和气氛,干巴巴笑着道:“既是场误会,二娘不若尝尝孙娘子买回的赔罪糕。”
“对……这糕很甜的。”孙若絮破涕为笑,匆忙替她捻起一块糕,另一只手用力抹去不争气的泪,却怎么也抹不干净。
殷素接下,没去宽慰,也没有替她拾泪,在干涩咽入喉时,殷素顿目出声:“什么时候入宫,我能见着淑妃?”
孙若絮一怔,连泪都没再流淌,她很快垂眼,按住抖动不止的指节。
“后日,后日我借祈福一事,带二娘入宫见她。”
墨色攀上天罩,各处澄亮灯火便明了,小屋沉默气氛在火烛点燃时消散些许,而开窗而望,最嘹亮处,当属沿坊直入的万重宫阙。
“淑妃。”
一道又一道门隔垂帐下,那盏灯轻晃,内侍耐着心性叫回她的魂。
钟希音松了掌回眸,方应声,“何事?”
“是陛下来了,”
钟希音眉梢微起,浮上些喜气,可细看却只如浅冰沾蕊,不。
自从巫师卜得那个女人还活着,福分了。
烛火拉长帝王的身影,他明明立在昏暗背光处,她却将那丝欲言又止望得分明。
“陛下。”钟希音起身来迎,替他褪下幞头,解下玉銙革带,无声地磋。
那双手终被抓住,顿于空。
“希音,朕错认了你。”
“莫要恼朕。”
帝王的歉声落于头顶,轻飘飘的。钟希音睫羽轻颤,不肯抬头。
“妾与她长得像么?”
“你不是她。”李予缓松力,却未松掌,他带着她朝里而行,行到熠熠烛火下,彼此都可望清那张脸,“希音,但朕忘不了她,你是慰藉,却不是替品。”
那双深情眸如今清醒、清醒得辨出她与那个女人的不同。
钟希音狼狈掩入暗光里,说不清是因非替代而喜,还是为慰藉而忧。
“希音。”叹息声又自身后响起,随即是熏着极重香料的怀抱,李予拥住她,低缓语气,“我这一生万分对不起阿姊,她若亡,我要奉一世长灯,她若活着,我得寻到她。初见你,朕确实欢喜,但后来朕知道你不是她,阿姊无可替代,但你是为朕唯一的慰藉,你与她一点也不像,脾性喜爱甚至弯弓时的唇角。”
明明知晓作为另一人踏入宫殿,明明告诫自己要敛心谨慎,可为什么,还是会行到如此地步,在最能贴近两人心时,死灰复燃。
“慰藉”像一根刺狠狠穿指,钟希音无声垂泪,暗光模糊她的一切,就像她永远都不能转过身,告诉他,她也曾入李衍商宅府大门。
“陛下若寻到她,会做什么……接入宫么?”
落在颈上的呼吸淡了些,良久,在火焰荡漾的那一息,她听见陛下说,“我得先寻到她……”
钟希音拂干面,终忍不住转身,“可陛下言,幽州那场战役害死她的家人,妾若是她,怎么会甘心困在宫里,甘心被寻到?妾不知当年旧事,也相信此事该有苦衷。”
拥住她身的帝王默然,攥紧的指节泛白,万针相刺里,他才能在忍不住痛时泄声。
“当年朕被阿娘送出晋王府,从小于乡野间长大,记忆里,朕时常要为逃命而奔走各地,作为晋王的儿子,活着便是最大的不幸。在那座孤城,阿娘弃下了我,她独自一人回去领罚,不仅是告诉父亲朕已不幸亡命,更是告诉余下十二太保。我便是……那时遇上阿姊。”
说到这,他目光一柔,“幽州四载,不堪回忆快要淡似糜烂消解的棉絮,我都快要忘了父亲阿娘,只记得义父义母,那段时日清乐得好似一生从未去过晋,唯同阿姊一齐自幽州城长大。”他喉中似哽,竟有些难言,“可幽州城还未破那日,郭成礼传信言阿娘还活着,要朕去见她。涿州岐沟关……朕本是欲放阿娘入城,却未曾想所到者为陈平易,他身后之军悉数着幽州兵服,轻易入内。至城中,朕才见到郭成礼,他告诉我,阿娘早死了,今日此局,乃阿娘遗愿,要助真登晋王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