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子?”
“替我包一间雅室。”殷素很快回神,递出吊铜钱,“随意唤个人来抚琴便可。”
这地也是见钱便识趣,须臾便有人迎她上楼至一清雅室内。
“娘子稍候。”
殷素四面打量此屋设,望及内里窗棂半掩,她很快踱步。
吱呀声响,隔绝的人闹声渐起,却不甚明晰。她运气尚佳,窗后乃是条浅溪,更有高树作掩,正至夜色晦暗,若翻窗而下,并不太引人注目。
指节已按住窗沿,屋内忽响起极轻脚步声。
是琴师已入内。
殷素松指,打帘后绕出,穿过落地屏风,方望见一身青衣。
脸不甚清晰,蒙在纱外,却还能模糊观出是张好皮囊,声音亦是清亮。
“娘子久待。”
“抚琴罢。”殷素坐至塌前,倾手倒了一壶茶,水面还未至半盏,陡听衣袍挲挲落地声。
她手一顿,不由扭头,却见那青衣郎正一面轻解衣衫,一面朝她缓行。
隔着白纱,殷素一惊,瞪着眼问:“你褪衣作甚?阁中很热么?”
青衫郎不语,在她身前跪膝仰目,一只手正欲触上她仍遮目的白纱。
“娘子这是何意……阁中冷暖探一探我的身便知了……”
殷素一把捉住他腕骨,冷声道:“不准近我身。”
“琴呢?”
扑鼻的浓香呛得她难受,话将落便引得咳嗽,一时将霜寒语气都减弱了几分。
身前跪坐郎君自然愈发肆意大胆,“娘子,我便是琴……”
殷素一惊,慌不择路地上榻避开,仓惶间不慎压住白纱,差点扯掉头顶帷帽,她拼死按住甚至背过脸去。
敢情洛阳城的倌馆,开得如此明目张胆?!
殷素嫌脏得厉害,翻身下榻,“去穿好衣裳,出去寻一架琴来,你若不会弹,便叫旁人来抚。”
话毕,身后响起衣料摩擦的窸窣声,那青衫郎似乎仍不死心,垂着谦音问:“……娘子不瞧瞧我么?”
“出去。”
“是……”
屋中终于静了,连带着呛鼻的香气也淡去不少,殷素未作犹豫,利落翻窗而逃。
身轻巧落于墙根,树影微浮发稍,此刻她方发觉,这是洛阳修行坊第五里,那家青阳阁,方清曾逃离之地。将落下的一瞬,她心里却忽而冒出沈却的脸。
殷素甩甩脑袋,忙分神蹲身四面扫视一番,随即绕溪水而行。
他若是晓得缘由,虽不会生气,可那张脸只怕要哄捂着半晌,才会消融冰意。思绪飘忽至此,不知怎么,她竟忍不住扯出笑意。
也是与这暗中相随者,一样难缠啊。
怕被盯上,殷素绕了好几道坊市,最终寻一破烂旅舍将就一晚。屋中硬挺榻板硌背,忍着不适辗转反侧,偏还要细思究竟是何人尾随。
李予么?
可宫里那番话,他似乎确信她人在蜀中。
郭成礼么?
若当真是他,又是何时盯上她?去寻沈却前,还是离开沈却之后?
来时分明未觉察出有人暗随。
蝉鸣不止的深夜,殷素霍然翻起身睁眼,眉宇微凝。
第78章 壁斜白(二)【VIP】
一路之上无人看清她的脸,若郭成礼真要一口咬死她,也得有证据。
思及此,殷素暂松一口气,倒床安息而眠。
翌日一早,天蒙蒙亮,她硬是挨到日上三竿坊间热闹不止时,方离开此地。
及至清风舍外,又暗自盯了半个时辰觉察异处,可奇得是,半分人影也无。
殷素尤还不敢迈步露面,故作引钩似的穿梭清风舍外那条小巷,一路来回三道,仍未见有人暗随,她、不由顿住脚步。
未守她,那便是在盯着沈却。
殷素心绪稍沉,转回清风阁。
李予么?
“二娘回来了。”戈柳闻叩门声而行来,见着殷素,不由叹息,“你与孙娘子走时皆不吱声,昨夜叫我好等,一人孤守了一夜的屋子。”
“她也未回来?”
“没呢,也未说去了何处。”
殷素扯起唇,眼里那层笑意薄薄,“许是去见他父亲了,即将分别也该有些说不完的体己话。”
戈柳一时不知如何回应这话,只好提起正事,“伐蜀之令还未下,如今送往蜀地的信也不知辗转至何处,倘若洛阳宫里犹豫不定,杨继他们倒先动身出了边界该如何?”
“丢给李衍商自去解决罢,他想坐上洛阳帝位,自会想方设法叫自己名正言顺。”殷素搁下帷帽,利落躺入坐塌内微微仰颌,昨夜睡得她全身作痛,只如被人提起暗揍了一顿。
捏了捏酸痛肩颈,她方出声:“若沈却未来蜀中,只怕便会是我与李衍商一道自成都率军东进的光景,届时还须愁兵力如何辗转攻守,如今我先入洛阳,倒是省了不少费心事。”
“走前凑足了粮草又拢了一队精兵,离蜀这一月,也不知杨继语山他们与这支军队磨合得如何?”
正说着,只闻“吱呀”一声,戈柳未闩上门,叫孙若絮轻巧推开。她微微一怔,扭头朝里,才见二娘与戈柳正一坐一立望过来。
“……我回来了。”
殷素应了声,眼未移开。
待孙若絮走近,才发觉她眸间攀着红丝,显然一夜难眠之状。
“旨意下来了么?”殷素拣着正事问。
“还未。”
话落,屋中陷入短暂地沉默,无人挪动脚步,甚至连半分动静也无。
殷素按着脖颈的力道变作了掐,她盯着孙若絮,忽而道:“七娘,我想请你帮我一事。”
“本想着亲自上府拜访,但奈何近日我似乎被人盯上,不便再四处窜行。”
案前人那双低沉眼蓦地亮了,她仰起头很快道:“二娘想做什么尽管开口,我若办不到,父亲也定可替二娘办妥。”
“此事当真还须借陈伯之力。”
殷素松开手,替她斟了一壶茶,缓递过去,“我想要一份过所文书,给沈却。”
孙若絮一怔,“二娘要送他回杨吴?”
“他不适合呆着洛阳,本就不该来,自然得走。”
孙若絮接下那盏茶,浮沫未散,倒影眸色也碎荡成涟漪。
“一晃大半载,离开上元,算起来竟也这般久了。”她轻轻微微叹息:“当初在上元城,父亲曾寄于我一封信,问过二娘现状,又提起喘咳愈发严重,欲让我回洛阳陪他,当初如何也未料想到他的身体已差至此地步,若我那时心软,没留在上元城,或许我与二娘之间,便没有这些隔阂了。”
殷素未受她这番自怜自艾的触动,反捉到她语中字眼,“隔阂?咱们也未有隔阂,倘若真生了龃龉,此屋门我都不会迈入。”
无非是对她所言所语要忖上一忖。
孙若絮替她做过很多事,治好她一身伤,愿陪她一同北上,为她入洛阳宫不惜服毒,愿杀了她恨之入骨之人。
从前她动容,只觉得友如此,死亦不觉苦寒。
可现下,她却得万分冷静地掰开从前。
“我明白。”孙若絮只低语一句。
明白什么,又不明白什么,明白她明白什么,短短一句,殷素竟要努力辨认。
朋友间不能有隐瞒么?并不是,只是对着孙若絮,那份迫使自己浑不在意的心变得彷徨后怕起来,怕似有所感,又怕一语成谶。下一次,她又会陡然得知什么,孙若絮努力遮掩却不肯言的旧事。
案前人见她不语,捏着茶盏起身,“我去替二娘办妥。”
“七娘。”殷素叫住她,“也不急这一时,你将
回眸,浮起清浅笑意,“我替二娘办事,便是二娘信我,承这份信任,我。”
过所文还要快,第二日晌午时,已有奴仆上门亲递。
殷素谢着接过,。
“也多谢七娘。”她一顿,露出一丝笑。
手中信纸随即递于戈柳,殷素仔细嘱咐:“给他送去罢,嘱咐他收拾好行囊便离,那什劳子□□也莫查了。必要瞧着他上车离城,再回来。”
戈柳点头记下,正往袖兜里塞信,抬眼见长廊那头笑吟吟行来三五人,皆是内侍打扮。
她脚步陡然定住,随即变了脸色踏回屋,“二娘,宫里好像来了人。”
声将落,须臾几道紫衫内侍已拱手立在门外,打头那位乌帽都掩不住白发,和气出声:“女祝,陛下唤你入宫,有要事欲卜。”
“可言是何事?”孙若絮挡在门前,客气问。
“陛下未言明,想来是要紧事,女祝快随老夫一道入宫罢。”
内侍说着,眼却止不住望内瞟,见到内里露出半个身子的哑女华芷,不由讶然。
在屋中,她竟也带羽面。
随即忆起此女那张模糊脸,他倒也有些理解。
孙若絮拢袖,冷清清开口:“稍待片刻。”
随即她闭门踱步,很快朝殷素低声道:“今日这妆恐画不细致了,待入宫二娘定要稳住羽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