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一见韦公公登门,众翰林不由有些心悸。
“各位明公,可见着沈翰林?老奴着身边人去其旅舍寻探,却未见影儿。”
众翰林各自相望,皆瞬然摇头,只道不知。
“这几日咱们事紧,也未曾留意过沈翰林踪迹,听闻他被陛下派去查私铸钱币,前些时日似乎还受了伤,只怕是去洛阳旁县省事追查去了,韦公公也莫急,倒不如去查一查洛阳城门看过所文书的兵卫。”
正如翰林院所料想一般,韦衡查到了沈却离洛阳的文书,可传到陛下手中,便惹得怒气丛生。
“他好本事!洛阳倒成了他来去自如的地方。”李予重掷下书帛,朝前冷问:“沈却朝哪处去的,可是蜀中?”
韦衡摇头,“是一路朝着颍川南下,只怕是想过淮水入吴。蜀中难入,可吴国不限官身,沈翰林该是打着如此主意。”
李予忽而怔住,怒气肉眼可见地停滞一瞬。
“未去蜀中?”
他凝住案中书帛,神思却空茫。
为何沈却没有去陪殷素。
难道阿姊不在蜀中?亦或是……阿姊在吴国。
是了,此前沈却,一直长居吴国。
环山带水……
杨吴临水,女祝所卜无错,是他被郭成礼的话给绕进去,蜀中那位女枢相分明不是殷素。
李予霍然起身朝前,在韦衡紧着心相随之际,又生硬硬顿住脚步。他快步回至案前提笔沾墨,三两信成,复拿印盖上。
“传朕令各州需用力拦住沈却,务必让他过不了淮水。”沉声嘱咐落,李予又将那封信朝前递去,“着人快马加鞭,送至扬州,让吴王亲启。”
韦衡一愣,堵在唇边的话被他吞下去,忙垂身应答。
可心里却忍不住感慨着想:沈翰林择了条好路,纵陛下施政仁厚,可如今南面几镇节度使君,有谁会真将陛下的话放在心上,只怕是要反过来,硬护着他平安渡淮水。
韦衡踏出殿外,摇摇头,于战事跟前,这已算不得什么要紧事。
惶恐不安从洛阳城内一寸寸随浪涌而散的官服问传出,不待几个时辰,坊问已然掀起轩然大波。
“依我瞧,十太保打不到洛阳城,北面也无非是幽州再苦一苦,那地方连着几年战乱,早没有什么生气,纵割让给契丹也不是什么大事。”
殷素随戈柳坐于茶楼,听着旁桌唾沫直飞的消息,轻搁下瓷盏。
戈柳随即会意,利落起身,朝着左面那满胡子郎君便骂:“呸!哪里来的獠贼到这里说风凉话,这是想害死洛阳的娘子郎君们!”
见唬住了茶楼一众人,她复叉腰声高:“妾是自彭城来,十太保本是咱们徐州的节帅,前半载边县烧作废墟一片的厉害事,洛阳可未听闻过?”
不知何处起了一声附和:“自是晓得,那何止徐州城呐,临着几城皆是惨状!”
“城都烧空了,活着也作了鬼!这样一个狠心,视人命如草芥的将军,从蜀中率兵十万,哪能不一路畅然临洛阳城下!西面听过他名号与手段的刺史节帅们,谁愿意白白赔了性命,只怕早作了墙头草!偏那个獠贼浑安迷着诸位的心,这不是害人么!”
“你这蠢妇!胡诌什么!”那满胡子郎君作势掳袖,“我道洛阳可安,你却言洛阳将危,诸位擦干净心评一评,究竟谁是獠贼!”
戈柳反仰着脸朝前,“你道要舍去幽州,岂非在你心里,洛阳朝西的各州县也皆可舍给那杀神了?既如此,还提个什么洛阳安!待那几地划为了蜀中,十万兵马临洛阳城下,自然那时你这獠贼才不会犬吠了。”
身前人气得脸红,一双拳将举,戈柳便哎呀着哭喊:“都道是獠贼,诸位还不信,如今妾坏了他的好计,便要打杀!”
她一面抹泪,一面哀道:“妾是自徐州废墟里逃出来的死人,自然闻风而动,带着阿妹好容易辗转洛阳过几月安生日子,如今却遇上这等事。都言贵都城下是非多,这话本不该言的,可去往哪里都无咱们立锥之地,真真不叫人活。”
此话撩起茶楼众人感慨,一时闻叹息声此起彼伏。
偶有不怕死的接一句话,“小娘子抱怨不假,天下没有太平地,皇帝脚下更不是太平处,将过了几载,从开封到洛阳的皇帝脑袋,都不下五个了,随之葬身的平头百姓更是数不胜数。依着我看,早早离了富贵好命地,朝罕无人烟处划座小山头,栽点竹柏,自当山大王去咯。”
戈柳擦干了汗,眼还莹莹,“郎君是明理人,此话倒是点拨妾了,该带着阿妹离开洛阳去寻旁处谋生,避一避祸事。依山占王离妾太远,富贵好命处亦割舍不去,妾想,还是去开封府瞧一瞧。”
有人只当笑谈,有人却听进心里。
满胡子郎君见插不来话,自觉面无光,悄无声息灰溜溜走了。
离了茶楼,殷素与戈柳一路行至郭宅外,寻了处偏酒肆盯着静坐。
“咱们只去那一处散消息么?”
“每家皆去,岂非明摆着咱们意有所指。”
戈柳有些讪讪,摸摸鼻子道:“我以为一娘还有别的法子。”
日已渐垂,金辉斜照,木案问茶水泛光,殷素仰颌浅饮,“李衍商若想坐上帝位,杀入洛阳城时便不会动其内百姓。”
“不过,他性情古怪难猜,荣义楼已是洛阳坊问最热闹的茶楼,咱们已算尽了心力,他若要杀个干净,我也拦不住。”
第81章 尘清水(二)【VIP】
洛阳城防图、进兵所攻与退之宫门、说服陈伯暗中出兵以及一柄趁手好剑,被几道诸事一混,她们已在洛阳又安然坐居多日,洛阳的热闹显而易见地浅淡几分,探访各处城固严密与松懈,便可瞧见诸多出洛阳的贵人娘子们。
“听闻杨继他们已打到西京长安,所行乃是金、商、虢州这条路,镇国护国两镇合兵马八万,于郑县交手。”
“我去信时业已写明,必要时刻分兵绕行,杨继有分寸,他会北上而绕下。”殷素捏住手中那方舆图,“李予不敢将拱卫洛阳的兵力抽调去,南面几乎为旧日里李衍商势力,北面又需派兵拦守契丹,除非他舍了幽州二镇,肯低下身奉上银钱求和,这样才有兵力可南调,只是这样怕要将他李家的脸面丢尽了罢。”
她笑了声,畅快春意抚絮于胸腔,“他如此不中用,纵下达些爱民惜民的破旨又有何用,做不到让各路使君臣服,只余死路一条啊。”
“只要杨知微利落发兵,洛阳城,便要呈开封旧貌,在刀剑里换新帝。”
戈柳隐有些忧惧,却又寻不得这一丝忧惧在何处,只好咽下肚。
两人视望好厚载门,转打道去了左面西市,跨过通济渠横桥,此处热闹比得上洛水贯都后各自坐落于两面的南、北二市。
当然,只余沉寂寂的热闹,没有笑意昂扬,竟有些急促逼仄。
殷素攥紧帷帽,一路摩肩擦踵,方自阔道里挤出身,耳畔仍萦着接连不断地讨价还价声,她利落掏出钱袋,买下一柄佩剑。
佩剑虽开刃,却不似战场之上玄铁横刀,大都只为观饰。
殷素掂了掂份量,尚可。便也无再多顾忌,只杀数人,此刀堪可用。
“二娘还欲再看些什么?”戈柳四下打量一番,“此一径小道皆为仪仗器具,不若往前处瞧一瞧?”
殷素道:“日也将落,咱们去寻食铺带些果子回去,今日饭食便也草草应付下。”
绕过坊街朝最南处行,数重饼肆矗立,便没有重样的。殷素对挑拣此物颇无耐心,全然交与戈柳去折腾,自个人立于饼肆最末头,随意一扫,便望见对街一排簪饰。
隔着人来人往的马匹与老驴,陡起一阵清风,寡素白纱掀翻,她一双眸猝然掠空一切,定在那儿,不动了。
指节轻拢的剑纹开始变得磨凸,殷素已然不能自控着盯住簪阁外,正孤身而立,弯唇平直与她相视的娘子——
杨知微。
风吹掀那垂地襦衫,面庞愈发自水浮出般清晰。
她是何时来的?
作为吴国帝王,来唐之大事不能悄无声息,除非杨知微刻意作掩。
在殷素几度疑忖之问,那人已掠过重重人影而来,笑意不曾落。
“竟真是你。”
“不曾想你独身一人入洛阳,如今该称呼娘子什么?”杨知微一身团花大披衫,暂饰几繁,哪是入唐国的低调模样。
殷素略转过眉,“你一直盯着我。”
“我哪有如此大的本事,沈娘子高看我了。”杨知微刻意咬着“沈”字,微行至她身侧,轻着音色道:“该是我与娘子有缘,隔着人街,我也能感应你殷茹意的踪迹。”
她微抬颌,替殷素理正帷帽,“我可是一眼,便认出你的背影,你猜如今街头四周,可有那李予的人盯着咱们。”
白纱之外,那双眼中的戏谑藏不住。
而殷素,通身骤然一僵。
是,她非洛阳官场中人,而杨吴女主来唐之大事,似乎被做掩得极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