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蟾酥丢了罢。”殷素没抬头,抓了把绿豆浸入水中,“此物害人,况往后也不需再让七娘扮作巫师。”
孙若絮下针的指微停,忽地就忆起殷素曾寄去的两封信。
她愣愣地问:“为何?”
“洛阳寿命尽,没人该耗在此处。”干草气混着清冽绿豆味散开,殷素那脸氤在薄雾中,目泠声清。
“七娘,你若放心不下陈伯,便随他一道离洛阳伐蜀罢。”
孙若絮睫羽微颤,随即便明白殷素此话之意,是欲送她离开是非之地。
洛阳将会发生什么,话中未语之意分明。
“可我……不想走。”
榻沿间那只臂膀上纱衫堆叠,银针直立闪动,隔着斜垂轻帐,殷素撩目望来。
“留在这做什么,去罢。”
“父亲不会去伐蜀。”她回。
孙若絮再度浮现欲言又止之态,但这次,她凝住殷素的眼,没有躲开,一字一句开口:“父亲想去幽州,抵御契丹。”
殷素一怔,骤然停下手中动作。
“去幽州?”
陈平易若去伐蜀,能为蜀军便宜不少时间,至少她还能劝陈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此皆可缩减了时辰与伤亡。
可为何他偏要去打契丹。幽州有谁?不知生死的李存郡么?
“陈伯身体不好,为何要自请去幽州?李予答应了么?”
孙若絮垂下眼摇头,“我也不知,今日在殿外遇上父亲,便知晓父亲定与李予提了此事。”
她知道,李予想让父亲去蜀中,无非是以为殷素仍在那处。其实后来细想,去往蜀中也本是件好事,离开洛阳,她能为父亲做很多事,断干净一切,让困守住两人心神的人与事,消失得一干二净。可昨日一通争论,阿耶却执意入幽州。
为什么?
她也不知他在固执什么。
劝不住,就像当年父亲也未劝住她不要离开洛阳一般,自此开始各州漂浮,遇上殷素……
“李予不会应下。”
殷素盛起甘草绿豆汤,搁于一旁镇凉,“陈伯要么留在洛阳,要么只能去伐蜀。”
因为那个已被定为仍活着的李存郡。
若她未猜错,陈平易下一位要捧奉追随之人,该是六太保李存郡,也难怪李予非要在此当头,以巫术问此人死活。只是未料想到,这位受李予依仗信任之人,会忽而生出别样心思。
殷素略略回神,未朝孙若絮解释各中缘由,她是知晓也好,装糊涂也罢,总归,也算不得什么大事了。
斜光透过窗纸而入,打在缓缓冒气的瓷碗间,殷素抬指试温,复又舀一碗凉水入格内,恰逢此刻,舍外响起敲门声。
是戈柳。
甫一门开,殷素便撑着框问:“他可离开了?”
“我亲自瞧着送去城门外的,二娘放下心罢。”闻着甘甜香,戈柳探出脑袋,“这是在煮什么?”
“甘草绿豆汤,解毒清热。”
殷素卷起垂落袖摆,脖颈间的温玉顺着弯身动作荡出来,叫透入的斜光一照,清亮得厉害,她垂目间视线不由顿住。
指尖未忍住抬起,轻蹭了蹭,神思却有些放空。
她希冀于沈却会听她的话,不要回头。
可甫一深想,却不由握紧温玉。殷素莫名叹了声,忍不住揉揉眉弓。
“还是着人去盯着些各城门,他若回来,定要告知我。”
只要沈却不再入紫微宫,倒也无愁。
话罢,殷素自凉水格中端出那碗汤,递给孙若絮,手却悬空摊开,向她讨要。
“七娘将蟾酥给我,丢了,我方能安心。”
孙若絮慢吞吞捏着,一副不舍模样,“此物可是难得,要不……还是留着罢。”
殷素自那堆叠袖衫间捉住一只不放的手,“不是什么好药,干甚如此不舍。它可是能救你命?”
窗棂透过阵风,淌过掌心,掌中竹筒早被殷素夺了去,她却怔忪着笑笑,“是可救我命。”
第80章 尘清水(一)【VIP】
殷素终于收到自扬州而来的一封信。
拆开封口抖出那张纸,垂目细看,展信唯见四字:分州几何?
她忽而扯唇,抽身移来火烛,欲将其烧个干净,可将触上,却又试了试浅掠明火,纸张如常,并无字迹显出。
倒还真是只留此四字。
“一娘,吴王可应下了?”
“她眼里只有几亩地。”殷素松指,“李予还未下伐蜀之令,杨继他们已动身,可杨知微如今对唐国仍是臣服朝贡之态。大半载过去,她连帝也未敢称,若洛阳无动静,杨知微可不敢作攻城第一人。”
“得想法子叫洛阳乱上一乱。”
否则,既骗不来杨知微的兵,又叫其坐尽了渔翁之利。
戈柳蹙眉,“想让洛阳乱至杨知微甘心掠水而来的地步,除了杨继率兵攻至洛阳,似乎再无旁的法子,不然以她谨慎之性,必不会出兵。”
“她可不是谨慎性子,她狷狂得厉害。”殷素撑案起,平着音色道:“稳住她半面身的,是徐文宣,咱们需混过的,是此人眼。”
她说着,已踱步至窗案前,移开木闩欲透一透风,闯入耳的喧闹声愈发清晰,街坊下行人皆朝两道避让,震地马蹄声由远及近,两道马上黑影飞矢似的闪过,只留下一阵飘扬尘土。
“报——!”
急递一路顺直街上呈,卷起的细碎昏土稳停在宫门前,明堂殿内,正传来一北一西两道消息。
“李衍商率十万将造反,正从蜀中举兵,其势如破竹,沿途州县恐难以抵御!”
众臣还未从此惊骇中回过神,另一幽州讯报便更是当头一喝。
“幽州已兵败,六太保身亡后,契丹趁胜长驱直入,已占整个卢龙镇、半个义武镇。”
殿中喧闹声愈发大了。
契丹兵若想打到洛阳,乃天方夜谭,但北面能掠得几州几镇,*又该派何人去接替,才成为最让洛阳百官愁绪之事。
大唐如今坐拥最辽阔的边域,可内忧外患,一处不落。
“陛下,臣自请北上幽州,为国击贼寇守疆土。”
陈平易霍然迈步,一道洪音立刻震住殿中揉乱杂声。“恳求陛下准予,老臣势要将契丹打回寒冷之地。”
将静下一息,便有官员出列附和。
高座之上,帝王仍不出声。
忽见郭成礼朝外一步,问:“陈将军岂非是不愿去抵住蜀兵?陛下有意让你伐蜀,你却几番推辞要北上幽州,这是何意?”
“臣已老,却还存着些雄心壮志,与其同内兵自斗,落得个身死伤残,倒不如让臣去与契丹搏一搏命。”他说着,露出一脸悲戚状,只差恸哭,朝下撩袍便跪,“臣为陛下立四海,乃天经地义,可臣这辈子无儿无女,命数快尽,此战恐将定臣之终生,既如此,老臣倒更愿深埋幽州黄土。如此,臣才敢称得上无憾!”
一番触情话出,倒惹得郭成礼脸色青一阵白一阵似的难看。
“这是什么道理?将入沙土,生死无状,你护得是你自己的命!还是边城百姓的命!”
此语虽是常闻,可余下官员仍不免对陈平易露出些怜惜,提着死期上战场,这还是第一人。
“臣去幽州,便是为百姓!”
“不必。”李予终于出声
“往后唐国还需靠陈将军庇护,你是竭忠定难的建国功臣,自不能亏折了将军身子。”他起身,做足了姿态去扶陈平易,“伐蜀之人朕已有定选,幽州亦是。至于将军,便留在洛阳静养罢。”
眼前人很识趣,没有反驳,而是再度顿首,“老臣……谢陛下体恤。”
于旁人眼中来看,或许陈平易只是想假借身老来避开蜀中与幽州,可李予沉目,视线落在他弯垂脊背之上,半分不移。
陈平易绝不只是单单为避开殷素,他分明是为着李存郡而去。如今却甘心留在洛阳,李予反倒,缓有些不放心了。
“陛下近日总是心绪不佳。”
李予因此话回神,暂从朝堂之上的琐事问抽身。
钟希音轻按着他肩,为他松懈凝作一处的眉宇。
“可惜妾无征战沙场的父亲兄弟,不然倒可为陛下分一分忧愁。”
李予捉住钟希音的掌,低笑了句:“古往今来,没多少后妃父亲,因军功而善终的。”
“去罢,
“妾陪着陛下,
李予松了手,没再答话,,自揉了揉眉心。
眼一闭,冗杂的官事再度蜂拥而至。
可忽地,他忆起一人。
今日殿中,似未见着沈却。
“韦衡。”
李予睁眼,直起身,“召沈却入宫,朕要见他。”
沈翰林挂职三日,正好逢上他未宿直的日子,但他没了身影,却是一天前全翰林院皆知晓的事。
有人闲庭信步,有人便急得满头大汗,谁也不敢将此事禀到陛下身前,毕竟众人心中有杆秤,沈却颇得陛下看重,不论这看重是好是坏,都是盯得死死之人,如今在他翰林院下,白日飞升似的没了影儿,谁都怕招来祸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