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此处,可是难得好视野。”她理了理襟袖,仍望着远处那几道快要交汇的人影,轻飘飘问:“听闻,钟娘子曾是猎女?”
淑妃确实一点即通,她划过泪珠的下颌已然紧绷,或许有几分绝望萦心,也或许她当真对李予情根深种,那张弓风一阵似的被她拿起,继而搭箭拉弓如满月。
杨知微唇角微扬,“莫要杀错了人。”
话毕,已然有几分离开此地的作态。
钟希音指腹一紧,马蹄刀鸣声愈发震耳。
宫门前后杀入内的兵马已然汇聚,没有半分征兆,两道势力再度厮杀起来,竟有几分忠君报国之态,如狂风陡倒的芦苇,辄倒下,便再没有可立的机会。
无霞光的天色将动影模糊相刻,唯有高檐下一蜷一立者纹丝不动,清醒可辨。
她夹着长矢的手蓦然松开,不似孙若絮所料那般对准殷素后背。混乱交战里,那只冷箭如蛇破空而去,刺向沈却身间,快得谁都来不及反应。
背脊间钉入的长箭蚀骨得疼,沈却受此力朝前一跌,已然立不住。
他伸出手,指节朝前欲勾一勾殷素衣袂,却是徒劳。
连神思都有些扭曲,痛得欲死间,他竟有几分庆幸。
好在……好在替殷素挡下一箭……
“沈郎君!”
未及时断那冷箭的杨继心一慌,三步并作两步忙去拖扶住沈却,与之同时,殷素闻风声而动,手心一震,骇然回眸。
阶下、刀光戈影内、横倒尸身下,那道暮山紫背影正抖膝蜷背,鲜红从刺入背脊处开始扩散,她望不清埋于紫裳里的脸,唯见沾血乌发。
“沈却——”
殷素心如沉钟一撞,瞳仁骤然一缩,几乎下意识丢刀抽身抬步,却被跪于地,早不知是死是活的李予攥死了袍摆。
她眼未下扫半分,扯着袍摆奔去,铺满心口的先是无尽慌张,僵蜷不止的身入怀时,那慌怃已与颤抖不止的指一道,凝成怒意。
“是谁伤他?”
“是谁!”
嘶喊带着颤音,在还未瞧清他的脸时,眼眶已滚下泪来落入唇角,似梦回酒醒时,所尝得那口腥辣烈酒,如今雪落冰氅,独留冷凝一身。
“沈遇之……”
殷素抱住他,抖着唇轻唤。
那张多日未见的面庞已状似白纸,沁冷汗。
她霍然朝前直巡,企图揪出那个放箭之人。
隔着似乱非乱的兵马,暗天白刃间,高台阔影上,钟希音举着弓,半分未躲避。
殷素望不清她神情,可知道,她定然在冷笑。
是为了李予?还是为了那个已策马入宫门,正朝她行来的李衍商……
殷素指陷进肉中,几乎是咬牙泄出音,“语山,替我杀了她。”
“殷茹意……”冷汗将睫羽粘连成一簇,怀中人靠于她颈窝,喘忍着吐出字,“走罢……离开紫微、宫……”
沈却甫一出声,便将殷素心神夺了去,她无措似地忙应下,“好、好……我带你离开,离开紫微宫,遇之你忍一忍,我带你出宫。”
她拢住他起身,却不敢抱紧,唯恐牵动沈却的伤,背后那道洇开的血迹醒目,盘踞眸间不消。
为什么……他总能负伤……
为什么,她总能让他受伤……
老天怎么如今混账,夺去二十年前她所拥有的一切,世道之乱究竟乱在王朝,还是她殷素一人身。
亲人死绝,乡土难归,朋友反目,爱者伤残。二十多年,恩情缥缈,真假难辨,且算作无。
只有沈却与幽州侥幸活下来的故友,还陪在她身侧。
殷素空茫芒回眸,在已快定胜负之局的明堂外,努力找寻其下五人身影。
那她呢?
将再一次亲望着所爱之人,死于一场可笑的战事里么?
殷素忍住无序的泪,撇下一切,恼人的一切,带着他奔出宫去寻医师。
沈却紧绷着脑弦,努力与钻心的疼较量,努力叫自己清醒着不昏过去。
他知道,殷茹意如今心里害怕,而他沈却,也万分想活着。
还未去幽州拜过天地,明明待诸事毕,只差一点、一步。他如何,也要撑住一口咽不下去的气。
可惜这具不算强劲的身子,不受他所想那般可忍,在昏天倒地的痛意冲袭的那一刻,沈却彻底攥不住殷素的衣,潮水退散般没了意识。
城外荒芜,天街踏尽百姓骨,而坊中屋舍完好,,还不待她去分辨一丝悸动,脖颈消淡了,几乎算作无。
她骤然僵停在原处。
天幕暗拢之下,道上皆似拱起的坟坡。
殷素”
无人应答。
“沈却!”
戈柳朝后望,喉间一哽,没敢开口,只朝前奔去,“二娘同他缓一缓,师。”
“他、,痛得连声都发不出,只小心翼翼背着他,努力跟上戈柳远行脚步。
这场被大军洗涤算不得干净的洛阳城中,叩门百扇门,闯入百座屋,竟翻找不出一位医者,而蜀中随军医师皆在邙山脚下。
殷素鼻尖酸涩意涌起,眼前便已然模糊不清。
她立在街坊中,横倒的灯火照亮地上匍匐不动的人尸,殷素心却空了。
“戈柳,是我害了他。”
昔日虞候何曾如此怃然失态。
“二娘莫急,咱们……咱们还有医师,虽在邙山脚下。”戈柳奔来抱住她,用力安慰,“半个时辰,不、快马去,兴许不待半个时辰,沈郎君有救的!”
“再不济、吴王兵马早入洛阳城,咱们定能在城外寻到吴军随行医师。”
一句话,燃起殷素僵熄心火,那双眼亮起光,“是,吴王兵马早驻扎城外,去寻她沈却有救。”
天际全然沉下来,洛阳城死寂一般,城外灯火因风明灭,显出几分战后萧索。
杨知微回营帐前,早有人禀报此事。
“她想杀沈却?”
“是,那箭再重一分偏一寸,沈郎君那条命连玉清真王来了也无用。”
杨知微微露讶色
未料钟希音竟最后转了箭头,对准了沈却。
莫非是想要殷素也设身处地尝尝,痛失所爱之滋味?
杨知微笑出声。
那可真是……愚不可及。
“陛下,这人……要救么?”
“救,为何不救?”
杨知微把玩一柄玉刃,弯唇前望,“老天既执意叫她活着,朕也不做忤天意人。”
“让殷素来见我。”
行至如此境地,她竟还要与杨知微纠缠慎度、周旋权衡。
帐中,燥风阵阵,望着医官为沈却折断箭杆之时,殷素脑中唯浮现此一念。
她有些麻木移眸,松开沈却透着凉意的指。
殷素撑案起身,踱步朝左,缓而慢地敛衽一礼,“多谢……吴王相救。”
杨知微示意她坐,又适时地开口,说些熨帖话,“殷娘子放宽心,他虽未必即醒,但至少性命无虞。”
“你又欠下朕一人情。”她笑着,分茶入盏,“可是比你那半袋银钱,贵重多了?”
殷素目光再度掠向远处静卧的郎君,她未流露出愧怯,反不疾不徐问:“吴王还需我做什么?”
“随我回杨吴,朕身边,缺一位能征善战的将军。”
“若我不应呢?”
杨知微长久望着她,那柄玉刃落入将凉茶盏内,发出明铛铛一声脆响。
“殷素,你的野心没了。”她说。
殷素短促一笑,似从“野心”两字里要品出千百种意味来,那笑意很淡,也染上难叫人望清的凝苦。
“你说,野心是什么?”
“是披着皮的权力么?还是可主宰旁人的威势?亦或是一方能护佑至亲安康的屋檐?”
风全然涌起,帐幔呼呼鼓动,闷然倒地炊木与草垛声此起彼伏。
她却自答:“杨知微,我已一无所有。”
“也什么都不想有了。”
“他活着,故友平安,亡父亡母入殓,便是我后半辈子,最想一点一点去丈量亲为之事。”
殷素话中没有显而易见的感伤,相反她万分平静,静默得似未吐声,玄红衣袍上犹沾他人血迹,脸庞亦拢灰,半面狼藉之下,可那双黑眸里写着茫怃。
像倒面的枯荷。
杨知微难得一怔,敛去唇角谑笑,顺着殷素的话,忽地回忆起粗沙似的渺远过去。
“朕初见你时,殷娘子未有此等心态。这世道的确乱啊,可洛阳城紫微宫,如今万般模样,不皆是出自你殷素之手么?大仇得报可离不开你今欲摒弃的一切,殷素,你又想如何活?只因死了这么些人,便要龟缩成壳么?”
她的确一针见血,殷素眼睫一动,仍旧无声。
但杨知微看错了一步:她不愿再涉朝争,仅仅是明白了纵忠直如父,也难逃利欲熏心者之折磨,纵使心荡如陈平易,也无非在添罪业途中先奉上自家头颅。
天下的聪明人,当属沈却父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