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她姓祁,虽是养女,亦是祁家人,为何不能来?”祁清宴站在她前面一点,遮住了她低垂的头,也遮掩了她的难堪。
“她——”大夫人还欲再说,却被沈老夫人打断。
“都消停些罢。”老夫人语气颇重,看了看这些儿辈孙辈,发了话,“都是一家人,做什么吵个不停,还能有几个团圆时候。”一个女儿家,说不准何时就嫁了出去,占个祁家虚名又能如何?再者,她年纪也大了,还能熬过几个年头。
曾经不管事的老太太,对这个便宜孙女有了几分偏袒意思,到底是婆母,大夫人遂闭了嘴。
长房人少,大夫人和祁清宴坐在老夫人下首两侧。二房人来的最多,祁观复身边坐着祁雪峤和祁云漱姐弟。冯夫人独一小案,与幼女祁云漪一同。
三房在祁清宴旁边,祁观岚抱着小儿子,祁既白祁望舒一对兄妹坐在最后面。
祁清宴吩咐道:“在我下首为三娘子置一案。”三房与祁泠关系不大,坐在二房又难免将他母亲的怒火惹去。位置放在祁清宴下首,直接表明今日让祁泠来是他的意思,与旁人无关。
在场的哪个人听不明白意思,大夫人因此怒意更甚,“清宴。”
祁清宴从始至终平平静静,面对欲发火的大夫人,亦是语气平淡地唤了一声,“母亲。”
大夫人出身慕容氏。慕容氏门卿遍布朝野,族中处尊居显之人甚多。作为慕容家那一辈唯一的嫡女,她自是顺风顺水,当初议亲时,家中父兄也尽量允她选个可心的夫君。
嫁到祁家,算是下嫁。
大夫人倨傲惯了,此刻险些要离席而去。但她的儿子,长房嫡子,是祁家未来的家主,家族的表率,若是她走了,难免损了他的名望。
纵使不愿,大夫人到底没再反驳,只是同儿子置了气。又忽然有种感觉,祁清宴不再是哭闹着不愿,也能被她强硬送去慕容家,在那里长大的孩子了。
她知道儿子恐怕因此和她生了隔阂,可她不后悔,祁家说是名门,行事却荒谬得紧,那里比得上慕容氏门风清正,规矩森严?
侍从动作极快,在祁清宴旁侧不远另设一小案。
祁泠过去坐下,旁侧便是三房一家。祁望舒隔远朝着祁泠挥了挥手,她身旁坐着祁既白,君子似兰,淡雅而有风姿,不过温吞了些,同祁泠互相颔首以表礼节。
三房最上首坐的人是祁观岚,岁月似乎并未在她面容留下痕迹,她却有着几分英气,梳着建业最时兴的灵蛇髻,婉转灵动,细细描了花钿,对着祁泠弯起唇,善意笑了笑。
她怀中揽着的孩子瞧着不过两三岁模样,穿着红彤彤的老虎衣、戴着虎头帽,朝着祁泠眨巴眨巴眼,伸出两只胖乎乎的小手,晃啊晃,祁观岚一手拦了下来。
小孩子没顺心,哇一声哭了出来。
缓了几分膳厅之内的尴尬气氛,也转移了大夫人的几丝怒意,嫌弃地看了一眼,这也不是什么干净东西。
祁家便是这般,二房妻妾不分,不明不白地养着从贱处来的孩子。三房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偏偏又收了回来。和离十五载,在娘家的女儿,生出来个三岁孩子,当真是让人贻笑大方。
大夫人在心中暗暗冷笑。
这孩子生父不明,当初祁家内里也闹了好大一场。祁观岚咬死不说孩子是谁的,也不肯寻个夫婿将此事遮掩下来。
老夫人虽生气,但看刚生产后的女儿虚弱无力,只靠在榻边默默流泪,想起她年少和离,夫家不仁,到底舍不得逼的太过,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一个孩子又不是养不起,只有大夫人继祁泠一事后,又被气得不轻。
祁观岚管不住,索性松了手。
小孩子就摇摇晃晃扑到祁泠身边去,她照顾祁云漪习惯了,顺手抱住。小孩子揪着她衣袖,只仰着头,眨着眼,不停看她。
祁观岚掩唇一笑,“我们阿濯就是喜欢美人。”
沈老夫人被逗笑了:“来吧,闹一个姑娘家作甚,阿濯到祖母这儿来。”
祁观岚身边的侍女到祁泠身边,行礼后将阿濯抱到了老夫人身边。
胖乎乎的小孩儿,朝她咧嘴笑。祁泠也生出几分喜爱来,这孩子与她有相似之处,都未上族谱,如今只有个小名阿濯。
阿濯虽然身份也尴尬,但有祁观岚这个母亲护着,遇不到委屈。
老夫人当初生气,但养在身边时日久了,倒是比几个大的更稀罕,阿濯在瑞霭堂的地位快比得过祁清宴了,逗弄着小外孙,又想起唯一缺席的人来,同小阿濯道:“也不知你大舅何时归?他还没看到过你呐。”
祁泠的养父祁观复如今在建业得了份光禄大夫的官职,算不得位高,不常被皇帝召见,好处是能留在建业,也是老夫人的意思,此刻开口道:“母亲,北关事重,脱不开身。但几日前大哥曾寄书信与我,似乎今年年节前能归来,还要我劝慰母亲,不必惦念他。”
“怎么能不惦念?”老夫人提起久未相见的儿子唉声叹气,大家少不得又要相劝。
祁观岚是家中姑奶奶,被偏疼的小女儿,几句话又劝的老夫人喜开笑颜。
她将祁望舒养得极好,在外祖家长大却从不卑怯,做母亲的亦将心比心想到了祁泠,难免生出几分恻隐之心,于是转而道:“今早阿泠送来的角黎甚是好吃,内里包了蜜渍的枣子,甜而不腻,恰到好处,我一连吃了两个,将阿濯那份也吃掉了。母亲可要让阿泠多多到三房去,阿濯也喜欢她得紧呢。”
老夫人便也顺着道:“她心灵手巧,在外行事有度,对内亦恭敬,未堕了祁家门楣。到底是祁家的孩子,以后什么杂的闲的,勿要再提。”
从前祁泠总远着祁家二房之外的人,一朝受了惊,此后都不愿再去惹人嫌。
今日才晓得,是她过于狭隘了,祁家并非人人都不喜她。只是她不去亲近,旁人自也不会主动来寻她。
直到今日,被祁清宴拉着进来,她才对姓祁,一家人这件事有了真切感。
听着耳边众人言笑宴宴,祁泠心中亦如温澜浮动,盈盈暖意,忽而察觉有人看着她。她放下咬了一口的糕点,抬头望向前面的祁清宴。
确实是祁清宴在看她。
她亦回望,用眼神以询祁清宴有何事?
祁清宴摇摇头,又转回头去,挥手将沉弦唤道近旁,低声嘱咐几句。
沉弦抹了一把头上刚消失的汗,又任劳任怨地跑了出去。
不多时,沉弦回来了,到祁清宴远着祁泠的那边,将声音放得很低,反正祁泠没听到,不知他们在商议什么要紧事,也避嫌没仔细去听。
“丢了?”祁清宴挑眉,而沉弦点点脑袋,又小声道:“郎君上次不要,此后二房送来的东西碧若都丢了,说是郎君的意思。”
第13章
家宴须臾便散了。祁泠起身相候,等冯夫人牵着祁云漪起身,她往对面去,打算与冯夫人一同回二房。
刚走到近处,听荷从上首小跑过来,给冯夫人请了安,又与祁泠道:“三娘子,老夫人要留着娘子说几句话。”
冯夫人牵着祁云漪,见此道:“阿泠,你去罢,我在此等你。”祁云漪揉了揉眼睛,也脆生生地说要等阿姐。
祁泠便随听荷去了旁侧的小客堂。沈老夫人不愿再折腾,说两句话就打算让人回去。她坐在八仙椅上,将祁泠唤到近处,开门见山地说。
“当初,老大媳妇做的过了些,但今日,你也见到了,她就是个刻薄性子,得理不饶人,连她自己的儿子也受不了,不事事由她。”
祁泠默默听着,今日大夫人一直不悦,宴中便离席而去。
沈老夫人接着道:“今日我没出声,也是下她面子,让她知晓自己的错。可既是一家人,我也要与你说清——你不必念着她的好,但也不要埋怨记恨她,坏了家宅安宁。事皆有因果,她亦不是刻意针对你,慕容氏家规森严,刻板迂腐,门风正不正不提,表面是容不得半点变通,不许子孙出一点错的。如若犯了错,便要狠狠苛责,去打、去骂,才养了她这般的性子出来。”
大夫人到底是祁家长房的夫人,沈老夫人即使不满,也不容许家中生乱。
祁泠道:“祖母,阿泠晓得。能在祁家长大,阿泠已然心存感激,不会闹出乱子。况且……堂兄多次相助,阿泠不会对大夫人有怨言。”
她说得也是真心话,沈老夫人看出来也听出来了。提起慕容氏的事,她更心疼的另有其人,叹息一声,“可慕容家对女儿尚算宽和,最可怜的是你兄长,在祁家长大,大家喜他护他有多好,偏送去旁人家寄人篱下,受苦受难,当娘的着了魔,倒让我老太太留憾。”
“那时祁家比不得慕容家,我又是前朝余孽,只顾着喘气,说不上一句话、做不了主的人,她要把孩子送去,谁又能说什么?只可怜我的阿质,再没了小时顽皮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