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听风知才能听懂的、来自山川地窍的“乐章”,一点都不悦耳,甚至非常杂乱无序。有些来自坟茔棺椁,应是蛇虫鼠蚁之类的东西钻出来的孔,时不时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活像小寡妇哭坟。
周雅人微微侧了一下头,继而很轻地皱起眉,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梁有义:“你可知知县亲戚家那个早夭的孩子葬在何处?”
突如其来这么一句前后不靠的问题,把梁有义问懵了:“什么”
周雅人道:“不是说县老爷有个亲戚,家中孩子病死了,找到阴媒人给孩子配一桩阴亲。”
“啊,对,”正是因为这桩冥婚,他才发现自己三年间苦苦找寻的女儿已经死于非命,梁有义说,“葬在,葬在他家祖坟啊。怎么了?关那孩子什么事?”
官僚乡绅的祖坟必然选在一处风水宝地,于是周雅人不答又问:“原本要与那孩子结阴亲的姑娘葬在何处?”
梁有义稀里糊涂地又将他们领去另一处相隔不太远的坑穴,兜兜绕绕,辗转几折,荒无人烟且到处都是乱坟的地势极其相像,就算不像,被乱七八糟的坟头草一盖,也萧条得难以分辨,以至于百姓时常找不到自家人坟头,接连几回闹出乌龙挖错地方。
此次到目的地一看,果不其然,出殃的生死门户不在梁桃花的葬身地,而是那名与知县亲戚家孩子配阴亲的姑娘的葬身之地。
第80章 半启门 道体会显现出它的内核。
挖开的阴宅像一道撕开的裂口, 缓缓泄出非肉眼可见的浊气。
听风知薰目为瞽,见阴不见阳,自然能看见升腾虚空的浊气中若隐若现一堵薄而透明的半启门,由于浊气窄而不高, 所以只能觑见一隅, 有点类似于雾霭中的蜃景。
启门常见于墓室、墓祠及石阙画像之中。
所谓半启门, 就是门扉一半开一半关, 有的会雕刻一名从中探身出来的男子或女子。
白冤显然也看见了浊气中的这扇半启门:“开什么玩笑,难不成这种地方还有墓?”
一般来说, 有身份地位的讲究人才会修陵造墓, 但是有身份有地位的讲究人绝不会把墓室安在乱葬岗这种大煞之地,自身魂灵难安不说, 对子孙后代也极为不利,除非是哪位天杀的堪舆师存害人之心, 把墓主及家人蒙在鼓里。
未知真相,也无法妄下定论。
“这墓非同小可,是罩在道场之中的。”如果不是被衙役歪打正着挖到阵基上, 殃气外泄升腾, 他们不可能在乱葬岗发现这扇启门。
“哪门子道场?阴燧?”白冤径直朝着那道虚实不清的启门迈过去,边走边道,“这便就是墓门了?我倒要瞧瞧, 是哪位家大业大的殇女夜夜招婿, 地下打了几孔墓室, 住得下么?”
一逮着机会作祟,什么七老八十歪瓜裂枣的都往阴宅里抬,真是饿久了屎都吃,一点不带挑。
周雅人没料到她说进就要进:“等等, 当心……”
阴燧在此,就算刀山火海她都要闯,何况区区一座墓室而已,白冤从不瞻前顾后:“你要是顾虑就在外头等着。”
说完便消失在半启门之中。
周雅人半句话没说完,算了,她胆大包天,好像从来不知道趋吉避凶慎重行事。
见白冤半点不耽误,周雅人只能仓促的朝梁有义道了句有劳,叮嘱对方此地不宜久留,便紧跟白冤踏入启门。
梁有义瞠目结舌,凭他□□凡眼绝对是看不见那扇启门的,只见白冤一脚迈在穴坑之上,按理说应该一脚踏空落进坟坑才对,但是对方却凭空隐身不知所终了。
梁有义一知半解地听了二人方才的对话,又目睹他俩前后脚凭空消失,吃惊之余,立刻想到封口村那些被抬进乱葬岗的男人,真的都死了吗?
答案无从知晓,梁有义一颗心被大手狠狠攥紧,他站不稳似的,一步三摇地朝着二人消失的虚空走去。
半启门内乌漆麻黑,伸手不见五指,下一刻撞墙撞鬼都有可能。
空气中溢满一股陈腐难闻的血腥气,白冤引燃一盏符灯,光晕所照之处皆是空旷,空旷之外则是照不透的黑。
这鬼地方可不是寻常意义上的墓道,白冤不疾不徐往前走,道路中央竟然直挺挺站着一个身着大红喜服的男人。
男人身高不足七尺,体型略粗壮,正一动不动地背对着白冤。
她提灯上前,悄无声息地绕到男人正面,这张犹如厉鬼一样的脸上好似糊了半斤铅粉,煞白煞白的,发青发黑的血管却如蛛网布满整张脸和脖颈,睁开的双眼完全被怨煞腐蚀染黑——看来这位便是被殇女招来的婿,显而易见,此人已经无半点生气了。
白冤打量间,斜刺里陡然扑来一股阴寒之气,她不避不闪,徒手攥住那把扑袭而至的阴邪——唔,这么轻。
这手感不用看也能猜出来是什么东西,白冤斜睨一眼,指头轻轻勾扯住一根草茎,仿佛正中要害,且听凄厉一声惨叫,做新娘打扮的刍灵瞬间被她扯散了架,变成一堆七零八落的断草。
白冤继续往前,途经两名死状如出一辙的新郎官,顺带手拆了两只刍灵。
随着接二连三的殃气扑面而过,那些咽不下去的最后一口死气无声却又仿佛声嘶力竭,由不得白冤视而不见。
有阴燧镇在此地,埋葬在乱葬岗的死人魂灵就被纳入了道场,包括那些早殇的女子。
她们英年早逝寄埋荒坡,又因为当地的冥婚风俗,在父母的安排下经阴媒之言进行婚配,虽然尸骨被起走葬入夫家阴宅,但魂灵却被拘于此间。
谁知铜墙铁壁的道场裂开一隙,成了唯一一道突破口,于是被强行婚配的殇女们纷纷“照章办事”,出来作妖,履行这不知道传承了几百年的习俗。
周雅人怀里揣着殇女的“聘礼”,踏入启门之际,复又听见那自阴间而来的唱腔:“……扎马喧嚣新人笑,你我恩爱呵,扪心不负分毫……幸遇郎君结同好,郎君呐,郎君呐……奴家我独寝幽泉多寂寥……”
没完没了。
披红挂彩的刍灵现身黑暗,几个闪现就到了跟前。
周雅人不及它近身,风刃无情地劈开了茅草人,不多一会儿,一排八九个顶着盖头的“新娘”阻了他去路。
这么打眼看去,颇有几分任君选妃的意思,只是众妃都是前来索命,周雅人也不可能娶个茅娘回去。
他没立刻扔了那包晦气的“聘金”,以及没扒了这身招摇过市的喜服,也是为了以身作饵。
风刃倏忽横扫而出,一排八九个“新娘”骤然拔地数丈高,风刃扫了个空,“新娘们”从四面八方包抄围困而至。
刍灵不过一口残存的殃气,一打就散,并不棘手。
周雅人待要应对,谁知“新娘们”竟飞跃过他,朝着他身后而去。
梁有义随身携带火折子,随着一点微弱光线的照耀,迎面撞上一群穿嫁衣顶盖头的新娘子。这场景实在恐怖如斯,梁有义骇然瞪大眼,连连倒退不及,被凶厉无比的新娘冲撞在地。紧接着窒息感骤然袭来,像是被攥住了喉咙夺走了呼吸。
数道风刃接踵而至,咔嚓斩首,其中一个裹着盖头的茅草人头骨碌碌滚到梁有义脚边,把他吓得魂不附体,冷汗直冒。
恐惧之余,梁有义心中立刻窜起另一个念头:“桃……桃花?”
周雅人捕捉到这句颤音,生怕他钻牛角尖,于是道:“只是刍灵,村民用草茎扎的茅娘而已,不是桃花。”
梁有义抬眼看去,这一眼骇得他差点叫出声。
只见一袭红衣装束的周雅人面如冠玉,却与另一名身着喜服面孔煞白、全脸爬满黑色青筋、仿若僵尸的村民相对而立。
这村民梁有义当然见过,封口村的每一张面孔,哪怕谁的脸上长了几颗痦子,他都记得一清二楚。
梁有义不知是激动还是惧怕,或许两者皆有,说话竟吞吐起来:“他死……死了吗?”
周雅人其实早有所料,被殇女抬走的村民必然凶多吉少:“死了。”
“死得好,死得好,他该死,该死。”
周雅人这才转向他:“这里不是你该进的地方。”
“我要进来看看,我要看看这些恶人,有没有遭到报应。”梁有义站起身,步履沉重地走近。
此刻,憎恶之人的尸体一点都不会让他感到可怖,反倒让他觉得大快人心。
周雅人当然理解一位父亲深入骨血的痛恨:“此地凶险,接下来你要寸步不离地跟着我。”
周雅人点燃一盏符灯,替梁有义引路。
这一路少不得要碰到那些僵死的村民,梁有义一个一个数过去,每一个他都认得,中途却碰到一个陌生的面孔,这个人不是封口村的村民。
白冤提灯而过,也曾在这张熟悉的面孔前短暂驻足过——同样是撞见殇女招婿,车夫俨然没有丁郎中好运。
即便见惯生死,白冤还是觉得,他不该命丧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