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雅人一手攥着白冤,折扇在指尖翻得眼花缭乱,扇面浮光掠影,随风斩去,生生将拥挤的尸殃大军豁开。
符风猛地撞上“天灯”。
卢恒的妻女亲眷早就成了焚烧殆尽的人形骨灰架,符风一吹,漫天飞扬,简直就是字面意义上的锉骨扬灰。
灭掉卢恒全军的景安王最后驻足在焦树前,从灰堆里拾起那枚已经烧至变色的勒玉……
漫天骨灰突然化作焦炭似的厉鬼朝景安王扑过去,恨不能撕碎这一切!
但是没有用,它根本撕不碎“立象”中的景安王,于是张牙舞爪的灰烬将怨愤化作屠刀挥向“立象”之人,怒吼:“停下!”
握着律管的周雅人差点被斩手。
“怎么,见不得光的前尘往事被挖出来,恼羞成怒了?”白冤将周雅人重重拽了个踉跄,“倒也不必急着狗急跳墙。”
“停下!”怒吼声如尖刀一样刺痛所有人耳膜,浓烟和骨灰化作无数索命的亡灵扑向周雅人。
符风刀刃从他的扇面杀出,却有一缕避开符刃击杀的黢黑鬼影猛地近身,捅刺进周雅人腰间。
一只覆着冷霜的手迅速捏散尖刺鬼刃,才没有扎进深处,但也已经有血渗出。
白冤眼底一沉:“岐末至今,四百余载,够久了吧,是时候该还那冤死鬼一个清白了。”
焚烧的浓烟和灰烬弥漫在空气中,无处不在,危机也变得无处不在。
“没想到会有人记下这一切吧,”白冤提防着开口,“明明是你秘密联络景安王暴露行踪……”
“闭嘴!”暴戾之刃凶狠地扎向白冤眉心,“灰烬”发了疯,却扎在一把绽着符光的扇面上,符光瞬间将它打成原形——化成灰烬。
“我见过大多人,基本死于无知和愚蠢。”白冤道,“景安王是什么人?他杀的人恐怕比你见过的都多,难不成你以为,征战沙场的景安王会为了你不攻蒲州?”
白冤的脸上明晃晃写着“简直可笑”四个大字。
江山霸业面前,儿女情长就是马蹄下的野草,白冤很难理解这姑娘当初到底是怎么想的,是觉得情比金坚胜过一切?
那得多么感情用事才能搞出这么大一场悲剧。
“闭嘴!闭嘴!我叫你闭嘴!”
看来这一次是真的狗急跳墙了,无数的鬼影袭来,周雅人目不暇接,几乎舞出了三头六臂。
“你身为郡守卢恒之女,不知道蒲州乃兵家必争之地?”白冤出言无忌,“因为你那点儿女私情,连累自己全家乃至蒲州百姓做了景安王的刀下亡魂,然后让护送你的观澜背锅。”
“是他!本就是他!”鬼影调转矛头,狠狠抓伤周雅人小臂,“是你泄露我们行踪,背叛我父亲,才让蒲州城陷,我杀了你!”
律管蓦地脱手,白冤迅速接住。
周雅人折扇一转,锋利的扇沿直接削掉鬼影半个头颅,即便如此,怨恨却不消散,它把周雅人当成了观澜,要对其掏心挖肝。
“你是要杀他灭口,让他永远做你的冤死鬼,你害怕……”
“闭嘴!”
“你怕你对景安王那点私情被人知晓……”
“没有私情!你闭嘴!”
白冤非但不闭嘴,还要把灰烬气得灰飞烟灭:“别人就会知道,是你秘密私会景安王,不惜把自己和生母送给情郎当人质,胁迫自己父亲受降。”
“胡说!胡说!”
“你应该认为景安王就是承天命之人吧,于是自以为高瞻远瞩的选择投靠他,奈何你爹是头不会顺应局势的倔驴,兵临城下都不知变通,腐朽又很死脑筋。但是你不一样,苟延残喘的岐国气数已尽,你审时度势,认为良禽就该择木而栖,于是跟景安王献了个以身为质的馊主意,逼迫亲爹投靠景安王……”
鬼影暴跳如雷:“放屁!你闭嘴!”
“然后抱着母仪天下的妄念,想着事成之后,景安王不费一兵一卒拿下蒲州,会许你皇后之位。”
“简直一派胡言!”
“确实敢想敢为,可谁又能料到你那亲爹是个死节的,不惜拉着全家殉岐,”白冤言到此顿了顿,还是没忍住跟这捧死不足惜的“骨灰”多说了句废话,讲道理,“这世上,总有那么些一根筋的人因为信念,将生死置之度外,干出些杀身成仁舍生取义的壮举。可惜,他那自作聪明的女儿从来不懂。”
空气突然凝固了般,李流云和周雅人同时回过头。
连林木也没想到,惯常阴阳怪气的邪祟居然会吐出两句人话来,虽然她说卢恒一根筋也不算什么好词——邪祟可能真的不会好好夸人。
撇开对错不论,时势造人,卢恒身体力行地为国捐了躯,将忠义二字刻进骨髓神魂,至死不渝。
可惜此女不懂她父亲,白冤冷冷道:“你更没想到,你不惜一切选择的景安王,真的要烧死你。与虎谋皮必将为虎所噬,我是没见过这么上赶着找死的,我看你死到临头那副模样也不像活腻了。跟自己亲爹生了异心,就自以为和景安王是一条心了?事实证明,你二位也不过是各怀鬼胎罢。”
黑影发了狂地撞向白冤,恨不得跟其同归于尽。
“恨吗?恨有什么用。群雄逐鹿,争霸天下,乱世拼杀的枭雄们今日生明日死,踩着尸山打天下,”白冤被逼得连连后退,直接将周雅人推出去挡刀,替她应付这凶煞恶鬼,毫无心理负担的继续嘴下不留情,“你凭什么认为,你能搅动风云,左右蒲州战局,我是不知道卢姑娘生前多大一张脸,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你要往火坑里跳,顺便捎带上父母全家,卢恒恐怕到死也不知道,自己养出来的好女儿竟有这么大出息,伙同景安王拖着他和蒲州百姓下地狱……”
“没有,我没有!”
“这勾当确实上不得台面,任谁都会耻于承认。唔,想必卢大人的尸骨也被镇在这座京观吧,不知他老人家有没有听见……”
终于,化成灰的黑影受不住刺激嘶吼:“我没有!我只是怕他在大营遭到突袭才让刘昌渝撤兵!根本不是你说的那样,绝不是你说的那样,我没有背叛我父亲!”
此言一出,石破天惊。
乱杀的尸殃突地静止,一杆长枪及时悬在连钊头顶,他差一点命丧黄泉。
律管在打斗中途落到白冤手里,“立象”方才便已消散,但是大家到这一刻才反应过来。
“有区别吗?”反正结果都一样,白冤的声音响在寂静的京观内,显得格外轻飘,“蠢货。”
第88章 杀师阵 “这是骨律?”
黑影骤然溃散成灰烬, 卷着骨灰的滚滚浓烟在空中翻涌,如同暴风席卷时滚涌的天边黑云。
在白冤看来,更像一场自欺了数百年的谎言分崩离析后,无法承受真相的挣扎。
她的父亲、母亲、兄妹手足, 以及蒲州将士和全城百姓全都因她的过失命丧黄泉, 她背负不起, 哪怕死一千一万次, 她都背负不起。
她死不足惜,应当千刀万剐, 化成灰烬, 永世不得超生。
卢家世代忠良,而她身为郡守卢恒之女, 承蒙父母生养疼爱,怎能不知父亲铮铮铁骨、忠君报国之志。面对兵临城下, 不降不退的父亲就对部下坚定不移地说过:“君王死社稷,大夫死众,士死制。”
她自小耳濡目染, 怎能不理解父亲的信念, 君王与国家共存亡,为官者当与百姓共存亡,士族与君王号令共存亡。他身为蒲州郡守, 面对贼寇入侵, 必当寸土不让, 誓死不降。
当年并非父亲要送她们离开蒲州,而是做好了全家死节的决心,只不过父亲的心腹想要保住卢大人一家妻儿老小,遂瞒着卢恒让观澜护送她们撤离。
这一切却因为她的错判犯下弥天大错, 她背负不起,卢家百年清誉更不能因她之过沾上污名。
好在有人替她背负了罪责,顺理成章地当了那个千古罪人,人人得而诛之。
所以不是她,不怪她,一切都是那个观澜,是观澜叛变。
谁知数百年间,尘归尘土归土,忽然来了群挖坟掘墓的不速之客,剖出了尘封的真相。
白冤道:“你酿成大祸不敢承认,于是将罪责推到别人头上,成了替罪羊的观澜死无对证,是不是连你自己都信以为真,心里好受许多。”
是啊。
灰烬在浓稠的黑烟中撕心裂肺的翻腾,它不肯罢休,不愿面对,穷尽一切地想让这份罪孽轻几分:“如果,如果当初打开城门受降,蒲州的将士和百姓,是不是就会幸免于难?”
景安王不是三番五次说过,受降不屠吗?
“你认为蒲州遭到屠城,是因为卢恒死守不降造成的?”白冤吃饱了撑的才会跟它做这种毫无意义的假设,也不想从任何角度评判历史的伤疤,“给你一百个理由,能改变既定的事实吗,我没那闲工夫陪你在这儿自欺欺人。”
生死或许自有规律,但无法避免人类变着花样地作死。特别战乱纪年,作死者乌泱泱的前赴后继,无论想收拾山河以战止战,亦或者追名逐利建功立业,人人豪气干云,抱着“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的凌云壮志,抛头颅洒热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