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雅人不明白:“为何?”
“不过一些旧事。”白冤说,“跟你没有关系。”
“我不这么认为,”周雅人问,“贺砚入了佛门吗?”
他话音刚落,报死伞内立刻涌出画面,根本无须等白冤回答。
那个把自己捂在宽袍中的贺砚跪在佛殿前,嘴里念念有词地诵着经文。
白冤根本来不及遮掩,某些东西一旦触及,便会不受控制的倾闸而出,好比人没办法左右自己不去胡思乱想。
白冤记得那天寒气尤为深重,岚气浸透了整座佛殿,她破开寺门闯入,就见贺砚躬在香炉前,手中拿着把燃着火星的香,正朝自己的额头上烫。
这是一种戒疤,又称作香疤,出家人为求受清净戒体,供养诸佛,断执念消业障,便会在头顶烧香疤。
白冤劈手夺过他手里的香。
“给我!”贺砚扑过去,争抢中扯开了宽袍,露出的头脸早被烧得体无完肤。
贺砚的青丝剃光了,满头满脸全是一颗颗反复烧烂的香疤,找不出一寸完好的皮肉,白冤已经认不出他原本的面容。
那是一张堪称可怖的脸,不,不仅脸,他的脖颈,双手,抑或者身体,日日都被佛殿前的香火燃过,才会烫成如今这副连鬼见了都会惊恐的可怕模样。
那一刻,向来冷静自持的白冤差点没绷住,她看着贺砚这副样子,眼中的不忍、心疼、悲悯像要涌出来。
“不疼吗?”白冤开口,“为什么把自己烧成这样?”
来路上,她就听山下一名劈柴的樵夫说,这座山顶的破庙里有只穿着僧衣的恶鬼,日日敲钟诵经,样子非常吓人,像从炼狱中爬上人间的。
于是村里渐渐有了传言,那是个生前被火化的僧人回魂了。
因为乍一看,香疤密密麻麻,香洞深深浅浅,贺砚确如一具被烧焦的行尸。
他匍匐在佛前,哆哆嗦嗦地忏悔:“我有罪,我有罪……”
“所以你就烧身赎罪?”
新烫过的额头立刻起了一串水泡,贺砚伏地叩首,又将水泡磕破了,猩红的嫩肉露出来:“我有罪,我罪孽深重,我有罪,我罪不可恕……”
白冤满眼不忍:“贺砚……”
贺砚性情大变:“不,我不是,我不是贺砚,我是阿昭苏,阿昭苏有罪,阿昭苏罪不可恕。”
白冤僵立许久:“我以为我在帮你。”她还记得初见时那个英姿飒飒的贺砚,从未想过会让他变成这副样子,“没承想会害了你。”
贺砚以头磕地,在佛前长跪不起。
“人心脆弱如斯,疯魔总在一念之间,或一念天堂,或一念地狱,”周雅人听见白冤说,“是我把他推进了地狱。”
“他本可以做贺砚,做一辈子贺砚。”安安稳稳的,什么都不必知晓,什么也无须背负,是她考虑不周了,白冤平静道。“同样的,今时今日,你是周雅人,所有的前尘过往,阿昭苏,贺砚,观澜,都跟今日的周雅人无关。”
“原来,”周雅人终于明白,白冤为什么死死捂着有关阿昭苏的一切不肯透露,“你不愿相告,是怕我也像贺砚一样。”
周雅人唯一的感受是,白冤在护他,怕他同贺砚一样自毁。
然而这一世的磋磨并非白受,他自认为不会步贺砚后尘。
报死伞没有回答。
贺砚太正了,是个非黑即白嫉恶如仇的真君子,他心里竖着根至高无上的道德标杆,宁折不弯。
白冤经此之后才明白这个道理,太善良的人背负不起至暗的真相和罪恶,因为那些天塌地陷的负罪感会将他们彻底摧毁。
她后来总会想起贺砚当时的模样,跪在神佛殿前,被一把又一把香火烧得面目全非。
可是神佛终究没能渡他。
白冤的视线定格在面容慈悲的造像上,她没有告诉贺砚,这世间,神佛不显,苦海无边,从来只能自渡,谁也渡不了谁。
第117章 涅槃像 “这是利用山岚来做雾障。”……
随着夜幕低垂, 山中温度骤降,寒冽的冷气透入肺腑,稍稍减缓了周雅人一丝痛楚,当然也有可能是他磕那一大把药丸逐渐起了效。
风沙将岩壁削蚀出道道刻痕, 硬冷地抵着周雅人背脊, 没等他再度追问, 上行的山道上响起阵阵杂乱的脚步声, 来者俨然不止一人。
周雅人下意识绷紧身体,全神贯注地侧耳。
习武修行之人的脚步声向来很轻, 不细听通常容易被忽略, 但是前来的几位显然急促。
“师兄,是往这边来的吗?”
这是林木的声音。
太行道那几个少年竟然追来了。
“不会错, 那笑面人刚才上了山,这里……听风知!”闻翼正说着话, 忽然看见周雅人拄着木棍从一棵古松后现身,衣襟上血迹斑斑。
“听风知。”五名少年蜂拥上前,李流云问, “你没事吧?”
周雅人精疲力尽地摇摇头, 有些不稳地晃了一下。
林木立刻上去搀扶他:“那个笑面人呢?”
周雅人面无血色:“应该是走了。”
林木:“那我们赶紧……”
“前面不远的山腰处应该有间寺庙,”周雅人打断说,“我走不动了, 想去那边落个脚。”
只是相隔这么久, 不知道那间破庙还在不在, 兴许早就已经坍塌毁去,消失在这茫茫岁月里。毕竟住过鬼僧的寺庙让人避之不及,若常年没有香火无人修葺,大多挺不过百年光阴。
可他还是想要去“看看”, 哪怕仅剩一点残败的遗迹。
反正来都来了。
闻翼个头高,肩背宽实,主动蹲下身背听风知。
周雅人推辞不过,加之腿伤的确疼痛难行,便承了少年这份好意。
可是……
几名少年在松林间走了许久,绕着山腰转啊转,慢慢开始疑惑:“寺庙在哪儿呢?”
周雅人也不清楚具体位置,他握着报死伞,报死伞当然没有给他指路:“应该就在附近。”
于是少年们又往前行了一段,山中渐渐漫起雾岚,刚开始还算稀薄,淡如青烟,随着夜幕降临,岚气越来越浓。
“起雾了。”连钊拂开遮挡的松枝,在前头开路。
“算了……”周雅人刚准备让几名少年走回头路,就听李流云开口:“奇怪。”
岚气和夜色将他们笼罩,每个人的面目都显得有几分朦胧失真。
林木赶紧问:“怎么了流云师兄?”
李流云在太行道修习剑道,却最精于阵法,他对各类奇门法阵有着非同寻常的敏锐度,因此天师常把他有慧根挂在嘴边。
深山高峰中常起雾岚,这不足为奇,但李流云却有种并非寻常的直觉:“此地有阵。”
于和气有些意外:“什么?”
闻翼追问:“什么阵?”
是什么阵李流云暂时还无法窥出其门道来,总觉得这雾霾是一道障眼法。
潮气从山根底下沿着耸拔的高峰攀升,入夜后高处气温逐降,凝结的潮气便会形成上坡雾岚,弥漫整个山林。
少年们双腿陷在乳白色的雾团里,渐渐看不清脚下的路,这种情况很容易迷失方向,也更容易在悬崖峭壁失足。
周雅人感知着周边越发阴冷地潮气,叮嘱他们格外当心。
通过大家的描述,周雅人想起报死伞中所见的情景,白冤来此的时候也是漫山遍野的雾岚,而那座寺庙也隐藏在浓浓岚气中,隐约可见一角飞檐。
浓重的岚气经久不散,似一道与世隔绝的雾障。
周雅人下意识想要通过共感探问白冤,报死伞中俨然也是一片迷雾重重,好似白冤也曾在雾障中走了许久许久,才终于拨得云开找到贺砚。
乳白色的雾气一团一团的,林木下意识摆手去拨,然而根本拨不散,手掌不小心拍打到松针,居然很是尖锐地扎破了手。
林木“嘶”了一声,他身边的于和气问:“怎么了?”
林木没放在眼里:“没事,被松针扎了一下。”
深山中灌木植被多种多样,随处还有丛生的带刺荆棘,因为雾障迷眼,难以避开,时不时还会划拉到少年的衣摆。
李流云一步一细观,脚下时而踩到些散乱的碎石子,他都会一一俯身察看。
灰石覆了层青苔,散落在草茎泥土中。
其实以石为阵最为常见,一草一木皆可为阵,真正的布阵之师习以因地制宜,将所落法阵完美契合于山峦川泽之中,叫人难以觉察。
而此地松林遍布,若是一宿走不出去,必然先怀疑自己迷了路。
李流云揪下一戳松针在指尖戳捏,忽然开口:“听风知。”
“殿下请讲?”
“还能御风吗?身体是否扛得住?”
“问题不大。”
“那便劳驾探一探这座山了。”
其余少年虽感疑惑,却也没有多问。
周雅人从闻翼背上下来,拄着木棍站直身,稍作调息压下肺腑中乱窜的气劲,他折扇一展,翻手为风,掀起浓浓雾岚像涌动地白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