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衫飘带扬在风中,携着一丝血腥气。
长风卷着山岚腾起如云,吹动无边草木,居然形成一个巨大的白色旋涡,将他们围在风涡当中。
果然如他所料,李流云开口:“风吹不出去,雾岚才会全部聚集在这片山峦林间,以至于浓到辨不清路。”
随着风速急剧运转,周雅人接话:“这是利用山岚来做雾障。”当然对目不能视的瞎子无甚影响。
连钊问:“莫不是这山间藏着什么东西?”
周雅人心下有了预测,或许那处贺砚身处的寺庙就在这浓雾阵护之地。
李流云紧紧压着眉眼,从巨大的风涡中隐隐窥见几棵屹立不动的青松。
这显然不对劲,周遭所有苍松坚韧挺拔,在风中摇曳生姿,唯独有几处劲松岿然不动,连细小的松针都未颤动半分。
若是没有听风知御风,他恐怕还需费很大的周折才能找到阵地关窍。
“你们跟紧我。”李流云说罢朝着屹立不动的青松迈去。
裹着白雾的风旋罩住了这片山峦,一棵棵高挺的苍松犹如塔刹,那一瞬间,李流云只觉得这些青松像极了佛说的七级浮屠——佛塔。
当他们迈过佛塔似的青松,云遮雾绕地山脊间立刻浮现出一座建筑飞檐。
握着报死伞的周雅人立刻看见了久远的画面,是白冤走出茫茫雾障,孑然来到这座佛门前的情景。
林木惊讶道:“真的有佛寺啊。”
连钊道:“这佛寺居然藏在深山的阵法中。”
李流云步步走近:“不是。”
闻翼不明就里:“什么不是。”
“不是佛寺,”李流云说,“是佛塔。”
“啊?”于和气不太了解佛道,“佛塔跟佛寺也差不多吧。”
周雅人解释:“佛塔内专门供奉佛骨,也就是所谓的舍利,同样也是高僧圆寂后存放遗体的坟冢。”
说话间,他们推开锈迹斑斑的塔门,在寂静的山林间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随着塔门敞开,报死伞中的记忆也随之打开,他们和白冤通过千年光阴同时踏进了这片尘封之地。
上次因为报死伞中雾岚太重,到处都是一片云遮雾绕地看不清晰,再加之周雅人的关注点全在贺砚身上,根本没来得及打量周遭环境。
直到此刻耳边响起林木的声音:“诶?这尊佛像怎么是躺着的?”
连钊跟过去:“这是尊卧佛。”
李流云开口:“也叫涅槃像。”
于是周雅人才终于在报死伞中看清,那尊让贺砚长跪不起的释迦牟尼涅槃像。
佛坛实则为涅槃台,佛陀造像北首向西,右胁而卧,慧眼微闭,表情十分安详。
“师兄快看这边。”
涅槃像左侧石壁上雕刻着弟子扶棺哀悼的壁画,僧尼无数,中间凿刻荼毗的盛大场面。
荼毗意为焚烧,是指僧人灭度后火化其肉身。
佛陀端坐火葬台,下头燃起熊熊烈火,其上便是一座七级浮屠,意为佛陀涅槃后入塔供奉。
周雅人透过报死伞,看见裹着宽袍僧衣的贺砚躬身屈背地蹲在石壁前,满是香疤的手里捏着一把凿子,一锤一锤在石壁上刻出众多造像。
周雅人情难自禁挪上前,抬手触摸一道道刻痕,他在心底问白冤,这些都是贺砚凿刻的么?
为什么贺砚皈依佛门不入寺庙佛堂中修行,反而待在深山老林的一幢佛塔里凿刻涅槃像,荼毗图。
到底为什么?
下一刻,有什么东西被林木从涅槃台的石罅中拽了出来。
那是一方石匣,很有些分量,林木一个没端稳,差点砸了脚,还好旁边的李流云及时抬手托住。
林木松了口气:“可能是舍利吧,要是被我砸了就坏了。”
李流云打开了石匣,里头装着满满一匣子灰。
林木很是意外:“灰?怎么是一匣子灰?”既然石壁上雕着涅槃火葬的场面,林木顺嘴猜测,“僧尼的骨灰么?”
李流云却死死盯着石匣上的刻纹念出声:“不死民。”
周雅人蓦地转过头。
而这句“不死民”好似捅了马蜂窝,报死伞中陡然山崩地裂,风云突变,轰然一场骤降的天灾。
那些画面来势汹汹,快如急电,蜂拥着从眼前闪过,快到几乎难以捕捉。
“不死民?”
“不死民。”
“山海经里的不死民?”
“石匣上刻着不死民是什么意思?难道这里头装的是不死民的骨灰?”
“不能吧,这不就是个传说么?”
“这世上哪有什么不死民。”
耳边的震啸太乱太杂,以至于周雅人分不清究竟是几名太行道少年的声音,还是报死伞中的声音。
“不死民在其东,寿,不死。”
“据说有个不死国,国民皆姓‘阿’,以甘木为食,长生不死。”
周雅人整颗心震荡起来,不死国,皆姓‘阿’——阿昭苏。
“阿昭苏,罪不可赦,万死莫赎!”
“天罚有罪,自此往后,将阿昭苏放逐出境,永不得归!”
“绝非寻常意义上的不死,而是死后埋入土中,心脏或者内脏不朽,还是其他什么缘故不太清楚,记载不详,但经数年乃至百年便可复生。”
周雅人只觉头晕目眩,已看不清报死伞中的所有场景。
无数声音在耳边七嘴八舌,每一句都震耳欲聋。
那句“死后埋入土中……经数年乃至百年便可复生”差点让他站不住。
阿昭苏,贺砚,观澜……历经那么多重身份,最后再到他自己,不应该是转世吗?不应该是他走过一场又一场的轮回吗?
到头来不是什么轮回转世,而是复生,是一次又一次的复生。
所以白冤曾经那般锲而不舍地守着阿昭苏的坟茔,然后对贺砚笃定道:“你是阿昭苏。”
所以贺砚才会那么痛苦无助地肯定:“我不是贺砚,我是阿昭苏。”
他是阿昭苏,是不死民。
第118章 丹经卷 仙人食金饮珠,寿与天地相保
膝伤实在太疼了, 周雅人踉跄着往前栽去,被连钊眼疾手快地架住:“听风知……”
周雅人只觉心肺在灼烧,下意识喊出了口:“白冤。”
几名少年陡地一愣,因为这里没有白冤, 白冤已经自昨夜被秋决刀屠戮, 只余听风知手中这把伞。
周雅人问:“这是不死民的骨灰吗?”
如果所谓的不死民化成灰烬, 是不是就再也无法复生?
又是谁将其烧成灰烬?
白冤打从与周雅人重逢, 便知道他是个刨根问底的。
这一路发生的种种,或多或少都与前尘纠葛, 而周雅人紧抓着那些蛛丝马迹追根溯源, 实在让人疲于应对。
换作平常她大可以闭口不言,谁也别想撬开她的嘴, 但是当下的情况棘手又特殊,受外在言行或环境的影响会触及到某些记忆, 而周雅人又与报死伞建立了共感。
当周雅人通过共感传导出那句“是谁将其烧成灰烬”的时候,很多事情便再也瞒不住了。
报死伞封尘已久的记忆像画轴一样铺展开,白冤犹记得, 她曾企图告诉贺砚一切关于阿昭苏的真相。
她告诉贺砚, 他就是阿昭苏,他是在函谷关旁的坟冢里复生的不死民。
这种话听上去就如天方夜谭,贺砚自然是不肯信的, 正常人谁都不可能相信。
直到她将执行死刑的贺砚从法场上提走, 白冤用报死伞与贺砚建立了共感, 如同今时今日和周雅人建立起共感一样。
那时候的白冤以为,为每一个冤死之人白冤就是自己要去践行的使命,是自己存于天地的唯一意义。她身负天命司刑,游走生死之界, 是人间正道。
而今想来真是讽刺又可笑。
白冤笑不出来,很长一段时间她都在质疑,或许是自己当初干预人间司法,打破天道法则,扰乱本该应劫之人的命途,坏了因果,才会将贺砚推向深渊。
如果不是她当初劫法场,告诉贺砚有关阿昭苏的一切,贺砚可能不至于一步步走向万劫不复。
她应该安安分分地应冤死者的冥讼,其他一律袖手旁观,才是遵守天地人之法则。
因为这世间“人鬼”不分,清冤难辨,因此天地赋予她受冥讼召唤之能,可她没有眼睁睁看着贺砚被处决……
这些事情她做都做了,根本没有重来和如果,对错与否自有天惩,她承担一切后果,绝不退缩。
原来回顾之初,她也曾意气用事,为世间生死动容过,远远没有今时今日的麻木不仁。
恻隐之心这种东西,可能也是与生俱来的。
她以为她在帮贺砚,也在帮阿昭苏,更在帮不死民,然后寻着好不容易发现的线索和踪迹寻到中条山。
那是一座位于中条山脉上的高耸峰峦,巍峨及天,上头植被茂密苍翠,青松万顷,雾漫云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