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山风拂过,万顷松涛阵阵,激起层层涟漪。
贺砚第一次来到这里其实是和白冤同行的。
周雅人忍不住询问:“来做什么?”
这次白冤没再隐瞒:“来找不死民。”
类似这样的深山老林最适合修行之人隐居,当然少不了一些宫观寺庙在此修建,有的香火鼎盛,能够延续百年千年,有的残败没落,便成了无人问津的荒庙破观。至于为什么废弃,后世很难说出个子丑寅卯来,可能道士下山,僧尼还俗,抑或者有了更好的归处。
而那座峰峦中却别有洞天……
与此同时,在佛塔内又摸又看的于和气因为好奇,无意中触动了隐藏在壁雕荼毗图上的机关。
且听厚重的石壁突然震动,所有人齐齐转过头,就见释迦牟尼涅槃像身后的石门缓缓打开。
少年人都惊了。
周雅人也听闻动静转过头,他被分散了一丝注意力,却能透过报死伞看见白冤同贺砚踏进一处洞穴内。
周雅人也在几名少年的搀扶下迈进去。
洞穴封闭太久太久,有股陈旧难闻的异味,似乎还夹杂着硫磺硝烟的气味,兴许数百上千年无人涉足,里头黑漆漆一片。
少年几人从怀中掏出火折子,纷纷吹燃。
火焰照亮了整座洞室,石桌石椅一应俱全,颇让几名少年感到震惊的,是中央三层台基上立了一尊青铜炉鼎,竟有数丈之高。
走近便会发现,台基其实是个火灶台,里头还有烧过的木炭和柴灰。
两边木架上摆着各式各样的杯盘器皿,以及用以捣药研磨的石杵,无数大大小小的瓶瓶罐罐。
连钊随意揭开一只,瓶盖上的灰尘积了尺厚,里头装着赤红粉末。连钊对这东西实在太熟悉不过了,正是他们画符画阵惯用的朱砂。
其余瓶瓶罐罐里还有一些黄黄绿绿、黑黑蓝蓝的东西,连钊没怎么见过,看上去应该是什么矿石磨的粉。
林木举着火折子环顾四周:“这里一看就是专门炼丹的地方。”
“嗯。”闻翼踏上中央台基,仰望青铜鼎上的云雷麒麟吐火纹,他点头说,“很显然,这是一尊炼丹炉。”
一直以来,道门中丹术盛行,世间多的是烹金石奇药的丹鼎派,钻研些延年益寿或长生不死之类的“仙丹”,甚是痴迷。他们太行道也有炼丹的道医,也对关乎长生的丹经秘法倍感兴趣,不过炼出来的都是些强身健体治病治伤的药丸。
他们太行道的道医连包治百病的药都练不出来,更遑论那劳什子仙丹,好在上上下下没谁强人所难。天师掌教教导有方,弟子们都知世人寿数不过百年,因此务实地不去痴心妄想。
但也有无数人痴心妄想。
李流云站在东南角的架子前,望见一整面石壁的丹方丹经卷轴,其中某卷摊开在地上,墨迹蒙了尘,已被彻底遮盖。
李流云蹲下身拾起,吹开尘土:“仙人食金饮珠,寿与天地相保……金入于猛火,色不夺精光……”
李流云一开口,正与报死伞中贺砚的声音重合。
贺砚捧着那卷丹经,双手颤抖,面如金纸。
李流云一目十行,眉头越皱越紧,喉结滚动着,再开口时,嗓子已然发紧:“……以不死民为引,投炉鼎烧炼……”
报死伞中的贺砚猛地转头望向炉鼎,手里的丹经卷轴坠落在地,然后疯了似的扑向丹炉。
白冤没拦住他:“贺砚!”
“他们在这里,他们在这里……”贺砚双目赤红,狠狠撞向炉鼎,指甲扣在青铜炉壁上,翻出了血。
丹炉中只余猛火烧成的灰烬,贺砚满脸是泪,眼球瞪大到几乎崩出来,“是我,是我,是我害了他们,是我害死了他们……”
周雅人僵在原地,胸膛像要炸开一样剧痛起来。
耳边除了贺砚撕心裂肺地恸哭,还有他崩溃捶打炉鼎的巨响,以及现实中几名少年的议论。
“这上面写的是,把不死民当作药引投进炉鼎炼丹了吗?”
“能炼出来长生不死的仙丹?”
“不死民是人吧?师兄,不死民也是人吗?”
那卷从贺砚手中掉落的丹经隔着光阴,被李流云拾起。
连钊刚才查看过那尊巨大的丹鼎:“这么说来,涅槃台那一石匣骨灰真的是不死民的,是从丹鼎里刨出来的骨灰?”
经过猛火烧炼,金石都能化成飞灰,更何况区区血肉之躯。
周雅人透过报死伞看着贺砚,贺砚正坐在一方石桌前,翻乱了满桌竹简。
周雅人凭着感知迈过去,踩到一些散落的卷轴。
闻翼此刻凑过去,随便抽了一卷竹简展开,刚开了几行便吃惊不已,引来其余少年围上前翻看。
“上面写的什么?”周雅人的声音哑得不像话。
李流云神色凝重:“记录。”
周雅人问:“什么记录?”
“炼丹的过程。”
林木知道听风知看不见,于是念出声:“首取五石,丹砂、雄黄、白矾、曾青、磁石捣碎混匀合之……”所用原料详尽到用法剂量,再调配各式奇珍异草,“投不死民于炉鼎封牢,起火烧炼七七四十九日,炎火昼夜不息,丹色灰白……”
于和气也念出他手中那卷记录,加入不同矿石草药,剂量不等,火候和烧炼时辰都有区别:“……剖不死民心作引,烧至烟青,丹色灰……”
闻翼继续接上:“以八石,朱砂、水银、雄黄……取不死民鲜血混交,烧骨肉,烟未断魂……”
连钊盯着手中竹简:“孤阴不生,孤阳不长,无阳则阴无以生,无阴则阳无以化……取不死民一雌一雄,配以阴阳二合,阳禀阴受,雄雌相须,入炉烧炼六十昼夜成丹,丹色紫……”
李流云:“将不死民置于鼎内,男主日之阳魄,女主月之阴魄,猛火其下,烧炼七七四十九日,结精气丹砂……”
原来这方石桌上堆积如山的竹简全是一次次炼丹的记录,那一瞬间,彻底将自己带入的周雅人血脉逆行,手臂上青筋交错,肌肉虬结,骨捏得咔咔作响。
未待李流云念完,周雅人猛地掀翻石桌,爆发的戾气吓得所有少年后退数步。
少年几人根本没反应过来听风知为何怒掀石桌,转头看去时,就见听风知双眼通红,泪盈于睫,紧跟着一口鲜血喷出来。
周雅人倒下的瞬间,同样看见气血攻心的贺砚栽进白冤怀里。
他听见里外两种声音同时响起。
“贺砚!”
“听风知!”
原来这就是让贺砚性情大变的真相,他看完了这里所有的炼丹记录,不死民全都成了炉鼎内的一把把灰,一粒粒为求“长生”的丹药,日日遭受烈火烹烧。
第119章 月照夜 古有云,小曰蛤,大曰蜃。
周雅人肺腑绞痛到喘不过气来。
几名少年惊慌不已, 手忙脚乱地将他轻轻放置在地上。
李流云和连钊分别捏着周雅人左右手腕的脉搏,得出相同的诊断:“气血攻心,经脉逆行。”
闻言于和气连忙倒出药丸喂进周雅人嘴里,闻翼立刻摊开针灸包递上, 方便李流云和连钊取针。
林木则取来一卷竹简小心翼翼抬起周雅人的头, 垫在其后脑勺下:“怎么会突然气血攻心?”
李流云找准穴位下针:“怕是被这些炼丹的竹简刺激的。”
“太残忍了, 为了炼制长生不老仙丹, ”林木帮忙解开听风知衣带,以便师兄下针, “居然把人活生生投进火炉, 所以这是真的吗?真的有不死民?”
李流云瞟了眼听风知的脸,脑中突然闪过之前在京观立象中见过的观澜。
这一突如其来的想法蓦地让李流云扎针的手顿住, 再联想到,听风知听见那些竹简记录的反应如此激烈, 莫不是……
“流云,”连钊见他手持银针出神,担心有何不妥, 遂问, “怎么了?”
林木紧张道:“听风知这种情况是有什么问题吗?”
李流云朝穴位下针,他斟酌须臾启口:“你们还记得京观立象中的观澜吗?”
他一言以蔽之,连钊最先反应过来。
其余师兄弟先是疑惑, 随即接二连三/反应过来。
“记得, 就是跟听风知长得一模一样那个……”林木说到最后, 杏眼陡然瞪大,不可思议地望着李流云。他愣了半晌,断线的思维好像才接上轨,低头朝昏迷不醒的听风知看去, “不是,师兄,什么意思?”
林木一脸难以置信:“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
于和气问:“你想的什么意思?”
林木终于开了回窍:“就是……观澜,听风知,不死民……?”
就见其余几位师兄齐刷刷点点头,显然大家全都想到了一块儿。
闻翼突然道:“当时在京观的时候,我就觉得观澜和听风知简直就像同一个人。”
于和气跟着马后炮:“而且听风知当时在看到观澜的时候就非常不对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