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紧走,”陈莺催促,“别耽误工夫。”
阿聪步伐僵硬地朝前迈,期盼了漫长岁月,终于故乡的家门朝它们缓缓打开,所有罔象全都朝那线狭窄的入口走去。
走到中途,罔象不约而同回过头。
陈莺一袭血衣站在原地,冲它们笑了笑,然后轻声告别:“永别了。”
相伴十余载,离别在即,多少有些舍不得,好在它们终于能够脱离这人世。
永别了,阿聪。
那一线入口正缓缓扩大,光芒仿佛穿透了周雅人的盲瞳,照进他眼底,有那么一霎那,他仿佛看见了光,而不只是从“立象”中开启的那道入口。
许是近乡情怯,他不记得前尘,可是前所未有的熟悉感汹涌而来,好像那是他牵肠挂肚的地方,所有不可言表的千愁万绪束缚住了他。
周雅人被入口吸引,缓缓抬脚,情不自禁踏上了这条归乡的路。
时过境迁,他已历尽千帆,这双腿沉甸甸的,让他每一步都走得近乎艰辛。
白冤静静注视着他的背影,然后在周雅人通往家乡的前路铺起一条坚不可摧的冰路。
这条冰路蜿蜒伸展,无声地铺出去很远很远。
可他是被秘境驱逐的罪人,身上烙印着永生不灭的刑劫,秘境绝不可能接纳他,阿昭苏一旦涉足……
天际骤然响起轰隆声,仿佛巨石滚入云层。
风暴积云如海啸巨浪来袭,转眼遮天蔽星,气似奔雷。
惊天动地的雷鸣震得人心头发颤,电光划破长空,巨鞭般自九霄抽向人间。
所有人在电光下脸色惨白,方道长四肢并用地满地乱躲,然而广袤沧海之上,没有任何可供掩体的地方。
大惊失色的船工们吓破了胆,纷纷钻进船下躲避,挥下的鞭光堪堪从上方掠过,直接将斜插在冰上的船体削去大半,砰地砸裂了冰面。
船下的磨镜匠正好趴在冰裂的地方,头皮直接炸了。
陈莺脸色巨变,不顾一切冲向站在积云电光下的陆秉,她猛地飞扑过去,搂紧了陆秉从余威下滚出好远。
这道雷电形成的刑鞭横扫过境,直直抽向周雅人。
“轰”的一声巨响,铺出的冰路击得粉碎。
周雅人纵身跃起,堪堪避开了这道雪白的刑鞭。
然而云瀑中凝出条条刑链,自四面八方延伸而至,搅缠住跃自半空的周雅人。尽管他拼力躲闪挣扎,但因刑劫烙印加身,周雅人根本无处藏身,镣铐精准地锁住了他的四肢。
当——
招来的罡风没能劈开这道从天而降的刑链,迸溅的白光划伤了他侧脸,周雅人偏开头,细长入鬓的伤口滴出鲜血。
为什么?
他来不及问出声,沉闷的雷电撕开天幕,再次从厚厚的积云劈向海域。
这一刻,他就是个自投罗网的囚徒,秘境从未对他网开一面。
阿昭苏罪不可恕,胆敢踏入不死民境域范围,即刻触动天罚,将其处决。
周雅人甚至没有任何申辩的机会,从始至终,他都是秘境的罪人。
蜿蜒狰狞的电光将整片幽暗的海域照得惨白,扬成一道迅疾而暴烈的刑鞭,骇然抽下。
巨大的天威之下,铁锁簌簌震响,好似骨头都在颤抖。
白冤悍然而起,裹着漫天风霜横挡在前,拔起的冰刀被击得粉碎,余下的雷霆之力被她硬生生扛下,几乎震碎五脏。
“雅人!”方才那一摔让陆秉彻底清醒,结果刚恢复神智就目睹这一幕,他瞳孔紧缩,囫囵爬起来,却被陈莺拖住了胳膊。
“别过去!”陈莺嘶吼,“你不要命了吗?!”
“放开。”陆秉狠狠挣开她,“陈莺,是不是你?!”
陆秉未免太看得起她,她要是有这么大能耐,早把周雅人弄死不下百次了,用得着在他手下吃苦头么。
陈莺再度揪住陆秉的衣襟,可她浑身各大穴位被死瞎子扎了个遍,勉强才能使上一点力气,阻止陆秉去蹚雷,“那是因为他曾经出卖不死民,残害同族,所以才会遭到天惩,你现在知道他犯下了多大的罪过,连老天都要将他处决。”
陆秉奋力甩开陈莺,多一个字都不想听她放屁。
“不知死活的东西!”陈莺气急,“天威之下,不过蝼蚁,你以为你能救得了他。”
被闪电雷霆吓得到处乱窜的方道长撞上拉拉扯扯的两人,他屁滚尿流奔过去,差点一脚滑到海里,因而一把拽住陆秉:“陆捕头啊啊,危险,你……”
方道长话音未落,突然腰间的佩剑哗啦一声被拔出。
“陆……”陈莺伸出的手还未抓住陆秉的衣角,声音陡地戛然而止。
方道长倏地愣住了。
只听滴答、滴答、滴答……
腹中一股尖锐冰冷的凉意,陈莺整个人定格须臾,才缓缓垂下眼睑,看见了那把捅进自己身体的剑。
陆秉牢牢抓着剑柄,白刃直直捅进她肚腹,鲜血顺着剑刃滴滴淌落在洁白无瑕的冰面上,堪比绽开的血梅。
陆秉的手真稳啊,颤都没有颤一下。
“陈莺,你为罔象做到这份儿上,不就图个长生不死吗,可惜……”
陈莺仿佛听见个笑话,原来他们都是这么想的呀,好比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可惜,他们全都想错了。
“谁说的,”陈莺忍着腹间剧痛,扯了扯嘴角,“陆小爷,你以为谁都稀罕这条烂命啊,我这条烂命,早晚都……都要死无葬身之地。不如今天,我就赏给你泄恨。”
陆秉恨她恨得眼底充血。
陈莺却在笑,她握着陆秉捅进她身体里的长剑,笑得满嘴是血:“不过我把你害成这副样子,你就算杀了我,也难以泄恨吧?陆秉,不如我教你一招,先把我大卸八块,一片片把肉割下来,喂鱼,喂狗。”
陈莺说着说着,竟把自己逗得大笑起来,笑得眼泪直流,她说:“可是怎么办啊,就算重来一次,我还是会这么做,我会抓到你,折磨你,把你变成伏羲之手。我就是,死性不改。”
陈莺盯着陆秉,整个人疯魔了似的,朝前迈,剑身朝肚腹深入寸许,抵住了脊骨,她丝毫不惧,奋力迈向陆秉,让体内那把利剑扎穿脊骨。
喀嚓一声,她吐出一大口鲜血。
“我死了,你就自由了,开心吗?”她握住了陆秉紧攥着刀柄的手,陆秉站在原地,没有因为她的寸进后退半步。陈莺仰起头,直直望着陆秉的眼睛,然后网开一面一样,她对陆秉说,“从今往后,我放过你了。”
“我放过你了,”她笑着重复,仿佛在替他高兴,“陆秉,你终于自由了。”
陆秉岿然不动,猩红的眼底泛着湿泪,直到陈莺难以支撑地靠在他身上——他终于给祖母和父亲报了仇。
祝贺啊,陈莺在心里说,陆秉,就让我成为你这一生,所有的灾厄和苦难,自此为止,你渡完了所有苦厄,愿你余生,岁岁年年,平平安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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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我们方道长就是来送剑的。
第179章 刑劫消 我宁愿永坠囹圄,永不得释。……
“一剑杀了我, 是不是太便宜我了,陆秉啊,你还是心慈,被我折磨这么久, 居然一点手段都没学会。”不说加倍奉还, 哪怕以牙还牙, 以眼还眼呢。
可是跟蛇蝎相处这么久, 陆秉比任何人都清楚她有多危险,所以绝不能留给陈莺半分喘息的余地, 否则阴险狡诈的毒蛇必定反噬, 何况前有来救他的太行道几名少年,在陕州城外经历过那场致命的教训。
陈莺这种祸害多活一息, 都可能出其不意地咬死个人,何况陆秉根本等不及, 他无法容忍陈莺再多活哪怕一刻。
陈莺用尽全身力气,终于掰开了陆秉握剑的手,将那只被血洗过的阴燧搁在他掌心。
若要出去, 还需要阴燧开路, 否则可能会被永远困死在蜃境之中,好比那几艘载着伏羲之手的船,在不起波澜的蜃境中漂荡了上千年。
即使雷霆之下, 刑鞭穿云裂冰, 海域依旧不动不荡。
趋于秘境入口的阿聪似有所感般回过头, 在一片乱象中望见了浑身是血的陈莺,肚腹被长剑捅了个对穿。
它早该想到的,它们一走,独留下阿莺怎么活得下去。
阿聪猛地掉头狂奔, 不顾一切冲向陈莺,它奋力拔刀,硬生生抽出了这柄被封冻住的长刀,飞掷向陆秉后心!
“小心!”方道长惊骇大喊,拔腿就要去拉陆捕头,但是来不及,他的举动已经快不过飞掷而来的长刀。
陈莺抬眼,蓦地一把推开陆秉,她以自身为盾,挡住了阿聪披靡的刀势。
她清楚阿聪的刀法,任谁挨上这么一刀,都将必死无疑。
长刀势如破竹插穿了陈莺的胸膛,径直将她心口剖开。
这只罔象踉跄着滑跪下去,差点没疯,它手足无措地接住扑倒的陈莺,慌促地不知该如何是好。